清晨送高曜上学,从大书房回来,只觉困倦不已,用过早膳,便回寝殿补眠。忽见东窗下的紫荆花纹胡床换做了红木嵌汉白玉拉海棠花贵妃榻,铺了华丽的湘色流霞云锦坐垫,立着玉色的云锦靠枕,不禁愕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绿萼上来回道:“姑娘,这是皇后娘娘赏的。趁着早晨天气还凉爽,就赶紧从内阜院搬过来了。来人还说,天气暑热,姑娘就不必去守坤宫谢恩了。”说着扶我坐在榻上,又道:“姑娘昨夜看戏看得太晚,这会儿就在这榻上眠一眠,奴婢去沏茶来。”
我微笑道:“也好,省得换衣裳梳头发。”
红芯服侍我脱了外衣,我只穿一套雪白的水红丝线回纹滚边的衬衣衬裙,闲闲歪在榻上。红芯放下东窗上的淡青色竹帘,阳光被阻隔在外,一室荫凉。只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微微睁眼,却见芳馨合着眼睛轻轻打扇,头一点,顿时醒了过来,笑道:“姑娘醒了。何不多睡一会儿,离午初还早呢。”
我坐了起来,芳馨连忙拿过小几上一碗放凉的绿豆汤,我接过来喝了一口,皱眉道:“太甜。”
芳馨道:“外面还有没放糖的,奴婢再去重新盛一碗来。”
我忙道:“不必了。慢慢喝着也好,重新拿一碗来,这碗必定也是倒了,何必浪费。”说着拿银匙轻轻搅动了两下,慢慢喝了一口,忽然想起一事,说道:“那出《赎孽》的典故,姑姑还没有告诉我呢。趁这会儿得闲,也说与我听听。”
芳馨却答非所问:“内阜院趁着送新榻来的功夫,将这个月灵修殿的月银用度一并送来了,奴婢才刚在外面清点。听内阜院一个相熟的小内监说,他们刚才去皇**里送银子,皇后为昨夜皇上与周贵妃在清凉殿坐了一宿的事情正生气。”
我大吃一惊:“昨夜皇上和周贵妃没回宫?”
芳馨点头道:“听说是在清凉殿坐了一宿,皇上今晨还去上朝了呢。”
我顿时想起皇帝倚靠在周贵妃身上的背影,叹道:“到底是打出生时就在一起的情分……”
芳馨望着竹帘上透过来的点点阳光,说道:“说起这出《赎孽》,老一辈的人谁不记得呢?这件往事在宫中也流传日久了。姑娘可知道我朝立国的根本么?”
我微笑道:“这个我怎不知?当年先帝与肃亲王莫敖、定亲王周明礼、荣亲王陈四贲是结义兄弟,一起打下的江山。先帝未称帝之前,他们都自称元帅,不分彼此。因此我朝最看重兄弟之情、朋友之义。据说陈四贲趁周明礼带着妻女回北燕探亲的时候,在路上截杀了他。虽然陈四贲是先帝陈贵妃的亲哥哥,但先帝依旧废了他的爵位,免了他的官位,将他软禁在家十年。陈四贲因而自尽。”
芳馨娓娓道:“姑娘说得很是。宫中人都传说,荣亲王陈四贲暗杀了定亲王周明礼的事情,原本朝中都不知道。是定亲王的二女儿小周郡主,也就是如今的周贵妃无意中得知的。那一年的元宵,宫中大宴群臣。周贵妃那年虽然只得九岁,却代定亲王前去敬酒,在席上点了这出《赎孽》,借此观众人之情。随后又借着这出戏,质问先帝与定亲王的兄弟之情,更将陈四贲暗害定亲王的事情和盘托出。在场的朝臣一一与闻这桩秘事,十人之中倒有九人信了。先帝这才下令彻查此事,囚禁了荣亲王。那会儿皇上还在太后的肚子里呢,信亲王只有十岁,熙平长公主只有三岁。陈四贲的荣亲王和周明礼的定亲王都是死后追封的,唯有肃亲王莫敖寿终正寝,得享尊荣。他的独子便是辅国公莫璐。”(注1)
我心中一震,指甲轻轻划着靠枕上光洁如水的锦缎,雪白的衬裙如流水般垂在塌下。一时有了热意,拿起绘了兰花的小蒲扇轻轻摇着,良久方轻声道:“信亲王和熙平长公主都是陈废贵妃所生,他们嫡亲的舅舅荣亲王却是因这出《赎孽》而被废。皇上出征在即,昨夜点这出戏的意思难道是……这么多年来,皇上和太后虽然着意加恩抚慰信亲王和熙平长公主,仍恐他们心中不平,故此借一出《赎孽》示警……”
芳馨默然不语,我喟然叹道:“看似个家宴,却处处机锋。”
芳馨微笑道:“若说昨夜宫宴的奇怪之处,倒还有呢。”
我忙问道:“还有什么?”
芳馨双手奉上绿豆汤,又接过我手中的蒲扇,一边摇一边说道:“奴婢记得几年前睿平郡王是定了朝中一位齐大人的女儿为正妃的,后来遇到一个平民女子,便求皇上取消前头的这门婚事,求了多次不果。奴婢记得那一年大雪,王爷在雪中足足跪了一夜,皇上也没有应允。最后还是那位齐大人听闻此事,自行退婚才罢。睿平郡王那时候已是亲王,为了这件事情,才被皇上降为郡王。最后还是太后劝和,皇上才勉强让王爷娶了那女子为正妃,便是如今的董妃。昨夜奴婢听皇上对信亲王世子说,娶妻只要志趣相投,脾性相合,那当年又如何这样为难睿平郡王呢?”
我喝了一口汤,闭目道:“睿平郡王是皇上嫡亲的弟弟,皇上自然盼望他能娶个名门望族的女儿。信亲王世子不过是庶出长兄的儿子罢了……”
芳馨略略思想,恍然大悟道:“姑娘,您是说……”
我叹道:“只看将来升平长公主的婚事如何,便知道了。”又看着这碗浓稠的绿豆汤,笑道:“才刚觉得它太甜,这会儿倒好多了。”说罢一饮而尽。
芳馨连忙叫外面的小丫头进来服侍漱口,我翻了个身,合目叹道:“周贵妃自幼便如此不凡,难怪她这样圣宠不衰。”
芳馨一边打扇一边道:“听说皇上自小便跟随周贵妃念书练剑。周贵妃还有一位孪生姐姐精研火器,皇上如今在火器整造上的造诣,却是随这位大周郡主学的呢。”
我霍的睁开眼睛,好奇道:“那周贵妃的这位姐姐呢?”
芳馨道:“当年嫁于废骁亲王,才两年,便难产薨了。当时周贵妃可伤心得了不得。那时候皇上也只有十一二岁而已。”
我想了想道:“当初启春姐姐说,周贵妃入宫七年,生了二子二女,如今宫中怎么只有一位皇子和两位公主?还有一位皇子呢?”
芳馨道:“皇上当年大婚时昭告天下,若与周贵妃有子,那第二个皇子便要过继给绝嗣的辅国公家,继承辅国公的爵位。”
我大惊道:“周贵妃竟舍得皇子出嗣别家?皇上竟也同意?”
芳馨道:“据说这是两人大婚前的约定,皇上若不应允,周贵妃是不肯入宫的。”
我心中充满慨叹,此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忽听绿萼轻轻掀开竹帘,探头进来查看。芳馨笑斥:“又没规矩了,探头探脑的做什么,还不进来回话,姑娘早醒了。”
绿萼忙进来,行礼笑道:“奴婢刚刚外面回来,不知道姑娘醒了。只说悄悄看一眼,谁知便让姑姑瞧见了。”
芳馨笑道:“这会儿天正热,你上哪闲逛了?趁姑娘睡着,你们一个一个都偷懒。”
绿萼道:“奴婢并没有偷懒,只想着天气越来越热,姑娘若一时没有胃口,让小厨房熬些荷叶粥喝倒好,因此去益园的池子里,掐了好些荷叶回来。还摘了两朵荷花,都供在大缸子里了。”
我慢慢坐起来,整整衣裙,笑道:“热坏了吧?去喝杯凉茶再进来伺候吧。”
绿萼笑道:“如今还没用冰呢,哪里就这样热了。才刚奴婢回长宁宫的时候,看见皇**里的惠仙姑姑来找姑娘,现在外面候着呢。”
我忙道:“怎不早说?快更衣。”
我换了衣裳径直走到南厢,只见惠仙早已等在那里。桌上放着满满一杯凉茶,天气虽热,她却无心去饮。惠仙在宫中多年,早已喜怒不形于色,但此刻眉间略蹙,难掩一丝愁色。
我忙转了一副疑惑而关切的神情道:“姑姑怎地亲自来了长宁宫?”
惠仙忙上来端端正正的行了礼,说道:“奴婢这会儿无法可想,只能来请大人去守坤宫劝劝娘娘。”
我请她坐下,方问道:“到底是何事?”
惠仙叹道:“这也是娘娘一向的心病了。昨夜皇上在清凉殿守着周贵妃,直说了一夜的话。娘娘心里本就不自在,方才皇上在定乾宫书房批折子,精神不济,竟跌了一跤,半天爬不起来。恰逢车女巡来请安,都听了去,三言两语一激,皇后便大怒,这会儿正下旨要严惩周贵妃。”
我垂目饮茶,清香的茉莉花茶中有丝丝甜蜜,凉凉的喝下去,沁人心脾。我淡淡道:“这也确是贵妃行事不当的缘故,难怪娘娘生气。又何必劝?”
惠仙道:“奴婢打听过了,贵妃昨夜多次劝皇上回宫歇息,皇上只是不肯。何况,陆贵妃的事情还未了,娘娘这会儿实在不宜在宫中树敌。还请大人看在熙平长公主的份上,去劝劝娘娘吧。”
她竟如此理智,我不觉深深看了她一眼,叹道:“娘娘向来最信任姑姑。姑姑若劝不住,我又有什么法子。况且前些日子皇后娘娘还对我有疑心,此事又牵涉周贵妃,我就更难以启齿了。”
惠仙道:“小事上娘娘有时还肯听奴婢一语。这样的大事,又有车女巡在一旁助着皇后,奴婢实在是无从说起。”说罢竟然直挺挺的跪下道:“自从陆贵妃的事情后,皇后早已无人可信,唯有大人了。大人若不顾念娘娘和二殿下,奴婢还能去指望谁呢?”说着眼圈一红,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