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温自惜提笔落了信,信上句满,封面“夫人亲启”四字硕大,他长叹过后将信留在司县大人停尸之屋前的台阶上。一夜无风无雨,那信儿稳稳当当,一直到晨间妇人伴尸出屋才拾起了它。
妇人将自己封闭在屋中,里头尸气沉,她却恍若未闻,眉眼染了青黑,可只觉得怎么也看不够那人的面容。她压根儿嗅不出腐臭味,尸体肌肤糜烂,他却似乎还能回忆起夫人那略尖的下巴,那温温和和的笑容,那淡淡的眉眼,那轻柔大掌抚她秀发,和那从始至终的一句——有生之年看到武城这样好,死也无憾。
可现在,武城里都是难民,百姓颠沛,夫君你是不是还放不下这一城安危,所以哪怕温大夫给你盖了布儿,还是闭不上眼?
看完信,妇人脚下晃了晃,忽觉头晕泛昏。有衙役几日不曾得到司县大人的消息,带着人来了后院,才刚进来便看到司县夫人一个踉跄,几人大惊,远远便喊了一声“夫人”。
妇人回神,抬起茫然失色的眼,那目光萧瑟,刺得人心也似乎疼了起来。
她把手中的信纸收进袖,腰板忽一挺,愣是让自己的声音硬了起来。
然后却起一阵风,乱了妇人发髻,她未伸手拂,身后屋门却“砰”一下阖上,力道太大,门儿受到反弹,反而开得阔了。屋内久不曾通风,这一下门洞打开,里头尸气立刻便散了开来,几个衙役瞬间闻到,齐齐变了色!
常在司县府,能有几个人闻不出那腐臭味儿?
“通知下去,这武城的司县,没了。”妇人话语凉薄,却一声一声割着她自己的心脏,如凌迟之刑,痛得她喘不过气。
衙役张了嘴,大口大口呼吸着夹带尸味的空气,其中有人不相信,挣扎追问:“夫人,你莫不是说笑……”此话荒诞,那人未说完自己便红了眼,鼻头一酸,清泪淌了男儿脸。
妇人不答,只重复交待:“通知下去,通知到全城百姓,晌午过后,出殡!”她说完人摇了摇,似有些支撑不住,右手把着门沿,一转身又进了屋。
“砰——”门关响亮,将外头的人神思拉回。
半晌,当先一个衙役抹了眼睛,忽嚎啕:“苍天无眼!”他一声吼完转头跌跌撞撞跑了出去,踹翻了后院转角的大花盆,打碎了廊下吊兰坛,临出去又摔了个大跟头,却始终没有停下步子。
司空祁的队伍走得早,天刚亮便已出发,此时众人都被司县大人的突然丧报给击懵了脑袋,无人再有时间关注到,为何温自惜宋歌小瑞三人,竟已不在府内。
时间倒回到子夜,打更的刚走远,宋歌跟着温自惜缓步去往停尸处,后者把信轻轻搁在台阶上,转身看见女子弯了腰,朝那屋门紧闭的房间深深鞠躬。
宋歌抬起身,脸上疹子消了大半,却还留着些许,看上去有点滑稽,却遮不掉她此刻的严肃庄重。
三鞠躬,她候不到司县大人出殡,唯有此时此地,她将一份敬重化成鞠躬,献给这一城为民清官。她未见过他,甚至她才进城他便已重病,但她不瞎不聋,一人的作为不需要相处便能从侧面得知,而武城司县,是她来到西庭之后第一个敬重的人。
或者说,她穿越一年多,他是她唯一钦佩甚至肃然起敬的人。
“信内已经交待了咱们不告而别的原因,夫人大义,定不会怪罪,”温自惜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宋歌肩膀,触手纤骨,“也照你的要求,希望夫人能将大人的丧报……发至全城。”
宋歌点头,复抬眸又看了那屋子一眼,本以为司县大人得病有温自惜在不成问题,谁想最后牵扯出来竟非瘟疫。她曾猜测西北瘟疫一事不简单,如今看来果不其然,司空祁既然主动揽了这活儿,那必和他脱不得干系,若最后真被她发现这“瘟疫”是他搞的鬼,别的暂且不说,害西北百姓背井离乡横尸遍野,害数以万计的难民客死异乡颠沛流离,害这一城好官死于非命,害他夫妻二人阴阳永隔,这罪,怕是大了!
宋歌眸子忽冷,拳头捏得紧紧,司空祁……最好与你无关!
“走吧,熊大已在外头候着,子时三刻巡逻的人交换班子,咱们可趁那时混进去,”温自惜轻轻道,“路上我再把熊大搜罗来的信息跟你细说。”
宋歌颔首,回身步子踏得沉重。她要让司县夫人把丧报发给每个百姓听,她要让那些之前不知道大人病重的难民最后可以知道他心力交瘁担忧着百姓而亡,她要让一生为百姓操劳挂心的他最终能被百姓挂心一次,她要让始终孤身护一城安危的男人走时能不孤单!
若那去往黄泉之路的途中,有你素来放在心尖儿上体恤的百姓相送,会不会你这一生,能令人不觉得那么酸,那么苦?
听说你咽气的时候闭不上眼,这样也好,出殡的时候,你或许能看到长街人头攒动。以前是不是百姓睡着而你却还醒着在忧前顾后,如今他们醒着,而你睡着,让那些目光,送你最后一程。
宋歌忽吸了吸鼻子,温自惜走在后头听得真切,却说不出安慰的话儿。曾经他以为这女子冷清寡凉,后来才明白,她不是没有情绪,而是那情绪终是需要一个人去挖掘去发现,他虽有幸见过她的喜怒哀乐,却也清清楚楚地明白,他终晚了一步。
晚一步认识她,晚一步了解她,晚一步亲近她,晚一步……喜欢她。
可就算他没有迟到,他和她的邂逅也不会美好,兜兜转转,他跟她的初见,一定会是一场噩梦,一场交恶。
哪怕如今摒弃前嫌,哪怕他现在似乎可以堂堂正正站在她身边,他也永远忘不了,曾经那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刺进她的心脏,刀刃对着她,而刀柄握在他手心。
温自惜只觉胸闷,抬眼望天时乌云遮了那仅有的一丝惨淡月光。
世间没有后悔药,做过的事就像留下的疤,一辈子都刻在彼此身上。她的疤在胸口,而他的疤在心上,只要想起便是撕心裂肺的疼,扯得他透不过气。
也许她早已忘记,也许她还记得但却把那页翻了过去,可他自己却永远也过不去那道坎儿。那一刀,曾经差点要了她的命,现在……每每想起,却似好像要了他的命。
叫上小瑞出司县府的时候,熊大已候在侧门处,见到宋歌的第一眼,一样东西从熊大腰间飞出。宋歌躲闪不急,下意识伸手接了个正着,仔细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是……锦囊。
“还你,”熊大肤色偏黑,几乎和夜融在了一起,他声音低沉闷闷道,“套上衣服,郑冲在望风呢。”
宋歌定定看着他,又旋身去瞧小瑞,自从上次打过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碰面。熊大顺着宋歌目光看过去,眯眼盯着小瑞,半晌弯了嘴唇:“小子,那几拳等你有本事了,便找爷自己讨回去。”
小瑞站在后头,闻言慢慢抬眸,眉宇间没有情绪,只是忽然笑了笑,言简意赅:“好,一定。”
当初和熊大动手,本也是因为他动了宋歌的东西,既然他能在如今最危难的时刻施以援手,自己那一点小伤早已无碍,又何苦斤斤计较?小瑞不是什么圣人,甚至书也没念过几年,但他人情世故通透,宫里多年磨练,又在外滚爬一段时间,不说其他,至少他觉得,宋歌好,他便也觉好。
熊大是打过他,但的确也帮过她。
“如此,便走吧。”温自惜打了圆场,伸手阖上侧门,将这住了数日的司县府,关在身后。
熊大日间照温自惜转达的宋歌的意思,果在酒肆碰上了一队小军士,司空祁的队伍以五人为一帐、二十人为一组、一百人为一队、一千人为一营来划分,那破酒忌的五人便是同一帐的军友。熊大和郑冲一番商量,觉得撂倒三人反而会引起另外两人的怀疑,毕竟到时朝夕相处,很容易寻到破绽,不如他们就把这一帐子的人都给解决了,通通取而代之!
熊大块头不小,且也算是练家子,凭着一股子莽劲儿跟几个兄弟很容易就制住了那五人,那群人惶恐,熊大问什么他们便答什么,很快便套了些话出来。
值得庆幸的是,军队里大部分人都是新招的兵,因为西北犯瘟疫,帝京有点身份地位或者小钱小财的世家兵士都不愿前往,生怕染了病,所以这司空祁的队伍里,大部分都是市井出身,为了那几两入军银,咬牙进了队。
这对于宋歌他们来说,倒是极好的消息,毕竟这样看来队伍里的人都不太互相了解,且平常行路都是一队一队赶,一个队长手下有一百人,哪能记得下属都是哪些?只有一个帐子里的人,才最是熟稔。
且最关键和最有利的一点是,因为队伍去往西北,西北瘟疫肆虐,每个军士都配有遮面盔甲,以借此掩住口鼻防止感染时疫,而这,也正巧可以遮掩他们的面貌。
了解清楚之后,熊大下手干脆,他曾也做过一些大买卖,对于流血几乎眼睛也不眨一下,况且宋歌也说过,人,必须得死。
一个帐子五人,因为贪杯永远留在武城一家小酒肆,而他们的身份,却被别人用了去。
“那五个都是帝京人,听说那带队的头儿分配帐子的第一根据便是出生地,”熊大一路走一路快速将信息转达三人,“其中两人年龄稍长,便由我跟郑冲扮了,余下三人一个二十又二,另两个都二十。”
宋歌在路上边走边宽衣,条件不支持她便直接将军士服套在身上,闻言点头道:“温自惜比我和小瑞长上几岁,咱们三个好分配。”
温自惜也赞同,颔首示意熊大继续。
熊大回忆了一下道:“那你的名儿便是顾青桁,”他指了指温自惜,又转头对宋歌道,“你俩一个叫鲁能海,一个叫……叫……”熊大皱眉,记忆有些断片。
“那名儿可难听了,当时一下子便没记住……”熊大费劲挠头,半晌才一拍脑袋道,“呀想起来了!吴归!就是这个!”
“……”宋歌看了小瑞一眼,快速接道,“那我便要这个了,小瑞,你以后就叫鲁能海。”
她面无表情转头对着温自惜,眉眼间颇有些羡慕,“你那名儿倒好,书卷气十足,适合你,”她又转身,对着小瑞宽慰道,“能海二字虽跟你形象不搭调,但互补也不错。”
最后宋歌垂首,肩膀抖了抖。
吴归……乌龟……
温自惜憋着笑,这一出缓解了连日来沉重的气氛,连熊大都乐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