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瘟疫……”宋歌重复一声,眉间情愫忽现,却有种沉然之感。
果然……
温自惜只当她忧心之事颇多,遂未多想继续道:“大人非瘟疫而亡这事我暂未告诉任何人,此中定有蹊跷,”他顿了顿,抬眸见妇人在屋内依旧跪着,隐隐低着头似在和已故夫君说着贴心话,这才叹气道,“司县夫人极好,莫因外事折了她本就憔悴之心。”
宋歌听懂了温自惜的意思,即是说司县大人的死另有隐情,既然府内众人都以为他感染瘟疫不治而逝,那便圆了这个善意的谎言。若真把其中的牵扯给剖析于众,到时人死不能复生,无端添了司县夫人痛苦。
宋歌心下已有猜测,只是此事毫无证据,要想弄清楚其中真相,西北非去不可。她沉思片刻,对温自惜道:“大人之死暂且还得瞒着,虽说如此实在辱了他,但……”宋歌有些说不下去,却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妾身虽未读过书,但知恩图报的道理夫君也常有教导,”妇人站门口,一袭罗裙朴素,髻上本就无发饰,愈发显得人儿落寞苍悴,“夫君前个儿还说,温大夫不眠不休为他奔波,宋姑娘又尽心尽力给武城百姓寻出路,若丧事不报乃两位欲做之事的关键,妾身认为,夫君也是赞同的。”
妇人眉眼并不出众,一番话也说得淡淡,此刻看去竟晃眼了许多。她人在阶上,凉风忽卷了袖角,衬那人两鬓萧瑟,霜色乍现。
宋歌久不知言,最终只轻轻拂礼道了一声,多谢夫人。
丧报未发,府内除了那来找宋歌的衙役外,只有温自惜宋歌和司县夫人知晓,此事若要瞒,从大局和人情世故来说,都不能瞒太久。宋歌如此打算,其实只想瞒司空祁一人,他若知道司县大人已亡,很明显会去找那个有本事煽动全城百姓诱他入城的主谋者,她要自保,首先得瞒下丧报。但如今已入春,尸体暂时停在屋内,不仅是极大的不尊重,也非长久之事,腐臭不必说,尸体膨胀和巨人观也会发生。
而照温自惜话里之话,此病非瘟疫,尸体却似面目全非,想来该是……人为!
“真要如此?”后院处一角,温自惜熬着药,摇着蒲扇的手却有些犹豫。
时间已过一炷香,听说司空祁愣是坐在前厅不走,陪在左右的衙役急出了汗,来往知会宋歌和温自惜的人一拨接着一拨,宋歌却只摆手让他们回去,话只有一句:大人片刻便回。
衙役不知宋歌什么意思,但又没有别的法子,只好硬着头皮跟司空祁回话,所幸司空祁没有恼急,只沉脸坐着,热茶喝了一壶又一壶。
温自惜一帖药煮过,倒进碗里的时候依旧犹豫:“比起你,我和小瑞更适合——”他话未说完,宋歌已经端了药一口喝下,那汤水滚烫,她灼了喉,却没有吐出来。
“不,我最适合,”宋歌舔了舔烫得发麻的舌头,有些含糊不清地解释道,“你的身量太高,不符合一个卧病之人瘦弱的体质,小瑞又跟司空祁相处过许久,熟悉感难免会存在,只有我。”
她说完,那药效便有些发作了。
司县大人已亡,她要扮作他去见见司空祁!
宋歌本就有些发热,一帖催热药下去,她很快便觉头脑昏沉,城中良药不多,但相生相克的寻常之药倒多,温自惜只要稍作调制,很容易就能将和宋歌体质相克的药混合。
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对花粉、餐食、药材等东西的过敏,轻则头晕恶心起疹泛吐,重则昏迷休克窒息死亡,只看服用的量多量少。而在寒气入体人身本就虚弱时,这过敏程度会更严重些。
温自惜懂医理,而宋歌自己对什么过敏也清楚,一番切脉,温自惜看出她体畏冷,阴虚,却隔三差五要受一次寒,作为一个女子,能撑到如今不倒下,也算厉害的了。况且据他看来,宋歌她……月事不调啊……这样的女子体内浊气更重些,只需一帖药下去,很容易便能催出些病症来。
一盏茶功夫,宋歌已是面色潮红,她拿手背蹭了蹭脸颊,烫得烧人。脸有奇痒,她不能挠,可只贴上去,记忆便如潮水。
前世过敏,爸爸总带她急急忙忙跑医院,浑身的风疹红包又痒又热,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可怎么挠也阻止不了那难受。
那时西医她打过针,那针可疼了,一下扎进去如绞了她肉,护士见她疼又给拔了出来,如此反反复复,一针来回扎了七八次,她足足抠着爸爸的手熬了十几分钟,刚打完起身,旁边排队的阿姨说“小姑娘脸都白了呢”,她忽觉看不清人,一下就给摔在地上,人生第一次实打实的晕倒。
后来便去看中医吃中药,穿越过来后她不怕喝药的原因便是那时养成了习惯。中药再苦,她也能一仰头便喝了,因为爸爸总在旁边说,喝了病就好了,你如果现在不肯喝,以后他老了生病了,也学她不喝药。
她便因那一句话喝了几年的中药,每次都不嫌苦。可后来,她的病好了,她却再没机会看他老,然后守着他说一句——喝了病就好了……
宋歌从不觉得药苦,如今这一碗下去,她却差点苦得把自己眼泪逼出来。背痒,手痒,浑身泛疹子,仿佛回了前世那段她觉得再不愿经历的病期,可如今,她忽想再重来一遍,哪怕折磨,若有人告诉你,喝了病就好了,是不是也甘愿呢?
宋歌想,我愿的。
“可是难受了?”温自惜见宋歌眼圈忽泛了红,忍不住担忧道,“不如——”
“没事的,”宋歌打断她,就着旁边盛着清水的洗手盆看,里头女子面已肿,红块儿覆在上面,遮了那秀丽容颜,“你这药还不够狠,司空祁认得出我的。”她说,语气里有些不满。
“……”温自惜噎了噎,转身忽走。
半晌后,两碗药再次盛了出来,宋歌也没问,照旧一个动作——喝。
一碗依旧是催过敏之药,一碗却是坏嗓子的。
温自惜掏出怀内细笔,手有些微颤,“帮你易容。”他说,语气有些不自然。
宋歌从清水盆上方抬起头,却引得温自惜失笑。都说女子珍视自己的容颜,她却不一样,这般好容貌说“毁”便“毁”了,那肿成红粉色的大块头,那因压迫而有些睁不开的原本清亮的眸子,甚至连光洁的皮肤都不复存在,只余满面疙瘩小点,惹人发笑。
宋歌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只低低应了一声便走到温自惜跟前。她到他下颌处,微仰头时看到男子因连日的疲倦下巴长出了青青的短小胡渣,衬得那肤色愈发精致白皙。
温自惜眸子亮亮,抬手举到宋歌细眉处却忽有些怔忡,这般姿态,像极了为女子画眉的模样……他一愣,下一瞬又觉好笑,哪个女子受男儿画眉不是眼娇脸媚的。只有她,顶着这样一张乱七八糟的脸,还敢直视他,毫无畏惧和羞涩。
温自惜定定心,落手轻缓。妆笔勾了女子远山细眉,加深那淡淡颜色,现出属于男人才有的浓黑粗眉,那笔锋又一弯,眼下肌肤换了色,青黑一片。他似绘着画,以人面作画卷,勾勒一场风花雪月。可那缱绻又不及半分别样温柔,只是若有人此时入得后院,会觉得着场面……毫无美感,只余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