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霆深漫不经心地提醒她:“叶乔,这是一辈子的事。”
她颇随遇而安:“一辈子的事太多了,本来就没几件由自己掌控。”
一盏灯打下来。
叶乔躺在日式软榻上,浴袍随意揉在身下。
她有一匹乌锦般的长发,稍显凌乱地散下骨架玲珑的肩头,一直垂到腰际。迷蒙的灯光浸着她白皙的皮肤,中国式的白,像一块完整的定窑瓷,透着醇奶茶的润,和墨一般的发色形成鲜明的视觉冲击。
暖光灯打在她的胸脯上,炙得心头燥热。周霆深的声音被淹没在那热度里,问:“文胸口?”
他的手不急不缓地摩挲她胸口的起伏,仿佛在仔细比较。她甚至看不清他的脸,视线像趋光的蛾,集中在顶灯上。
触感所及的地方,有一道十厘米的疤,手术创口。已经被岁月冲得很淡。他的手指常和枪械打交道,有些粗砺,在她的疤痕上轻抚时牵起蚊足般千丝万缕的疼。
叶乔平静地点头,喉咙里滚出一个字:“嗯。”
半小时前,叶乔被他带到这里。她在杨城住的时候,对这片区域的印象不太好。这里有几家高档会所,里面的文身馆非常有名,幼年的她想也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来尝试。
周霆深对这里却很熟,明明不是营业时间,轻轻松松就向老板要到了钥匙。
老板伍子是个挺自来熟的人,身上有股社会青年的流气,一见叶乔就套近乎,说是她的粉丝。叶乔以为周霆深常光顾这里,却没在他身上看到文身,正疑惑,伍子哈哈笑了一阵,说:“什么常客!深哥以前就是学这个的,文得特别漂亮。不过只招待特殊的客人。”
叶乔问:“什么叫特殊?”
伍子的脸突然涨红了:“就是……特别漂亮的。”
叶乔愕然一瞬,看向周霆深,一片了然地笑开:“好啊,那就试一试。”
沐浴洗乏之后,伍子把文身室的灯打开,把她请进去。走之前哀声连连,苦着脸对周霆深说:“我女神啊,深哥您悠着点。”
叶乔安静地躺下去,像一株盛开的植物,说:“怎么想到带我来这里?”
周霆深专注地给文身机上针:“个人爱好。”
叶乔抬眸观察,他脱了夹克,衬衣随意挽到手肘,雪白的袖口下是小麦色的手臂,干净,肌肉偾张,没有文身。她企图在他身上找到一块作为文身师标志的刺青,视线甚至从他开了三粒扣子的衬衣领口探入他紧实的胸膛,却还是没能如愿。
她撇撇嘴:“那学这个呢?也是个人爱好?”
“嗯。”他漫不经心。
“入伍前学的还是之后?”
“之后。”
“你经历还挺丰富的。”只是她没说,经历丰富的人,往往不是因为人生多彩,反而常常很灰暗。叶乔不想走进这个人灰暗的部分,只挑了轻松的话题,说,“没学几年文身吧,技术怎么样?”
周霆深上好了针,猎物入彀般,“铮”的一声。他笑得风流:“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本来想要帮她文手背,遮盖那排伤疤,但叶乔说伤疤有的是,生猛地把上衣脱了。周霆深不是什么克己守礼的人,由着她脱,噙着笑,进入正题:“要先割线。”
叶乔确信,他是故意顿的这一下:“确定文这里?”
她对他越来越露骨的调戏置若罔闻:“对。”
“花纹?”
“伍子说只能听你的。”
周霆深笑起来。叶乔静静躺着,身体的机能全都供给了思维,她对他的一切声音都很敏感,在心里思忖,觉得他笑起来像某种沙漠植物,蓬勃又倒映茫茫黄沙的孤独。
但笑声是清朗的,漫不经心地提醒她:“叶乔,这是一辈子的事。”
她颇随遇而安:“一辈子的事太多了,本来就没几件由自己掌控。”
周霆深脑海里映出花纹,说:“也好,别后悔。”机械很快在他手下到位,他戴上乳胶手套,敬职地给她做心理准备,“第一步比较疼。忍得了吗?”
叶乔说:“可以。”
割线的痛在她的承受范围内。
他的手法很娴熟,冰凉的针裁破皮肤,创口勾勒出的线条边缘只是淡淡的红,没有出血。尖锐的疼痛久了便变成朦胧的麻,神经只晓得还在痛。
叶乔无动于衷地闭上眼,呼吸比平时微微加快,告慰心底的某种热望。
她干咽一口,说:“你学过画画?”
“会文身的都学过。”
“我说国画。”
周霆深一默:“怎么看出来的?”
叶乔很笃定:“你握针的方式不一样。”
针刺到左胸,叶乔齿缝里“嘶”地吸入一丝凉气。
他放缓语调,哄小孩般分散她的注意力:“你对画画很在行吗?”
“没有。”她的声音仍然紧绷,却竭力平静,“我爸爸会画。”
“画家?”语气却没多少疑问。
“算是。”
他赞叹:“书香门第。”又带丝轻嘲。
然而闲谈仍旧不能分散越来越剧烈的疼痛,许多恍惚的画面都在眼前打转。
不知过了多久,针尖离开肌肤的一瞬,犹如耶稣获救。
叶乔松了一口气,大口大口地喘息。
夜色晕沉到最深处,乌云密布。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而她冷汗淋漓,竟然没有察觉到。
雨声带凉。叶乔拢起浴袍起身,没有拉帘子的窗户正对着荒无人烟的海滩。玻璃里映出她胸口的刺青,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纠缠不清的藤蔓枝条,状若一条遍布荆刺的灵蛇。
周霆深放肆地欣赏他的作品——从来没有那么完美过。
他想起跟着徐臧学画的时候。那会儿还很小,听说他的老师是个很清高的画家。确实是这样,直到后来成了当代最负盛名的画坛巨匠,一幅画作在香港拍卖行可以卖出千万高价,徐臧本人依旧醉心艺术,不慕名利,拍卖所得全部捐出,是个不折不扣的画痴。
鲜有人知,这个画痴的女儿,有一具堪作画卷的身体。
图案还没有上色。然而叶乔嘴唇已经发白,心跳频率愈发高,脏器却渐渐收紧。
她将随身带的药片倒进手心,一杯清水已经递到了她面前,她在几乎窒息的时刻仍说了谢谢。
周霆深冷静地给她摆事实:“割线之后如果不马上打雾,需要等到75天之后。伤口结痂脱落,才不会影响图案。”
叶乔和水吞了药,喉咙仍然发紧,摇头挤出四个字:“今晚刺完。”
他拒绝:“再刺下去有虚脱休克的危险。”
叶乔没再坚持。
周霆深打量她心口疤痕的位置,问:“手术的时候疼还是现在疼?”
叶乔脸色难看,冷汗涟涟,声音很虚弱:“那时候有麻药。”
周霆深说:“过了劲就能感觉到。”
叶乔眸子黯淡,说:“那时候疼。”
疼的不是刀口,是一些别的东西。
窗外透进来的湿气慢慢销蚀皮肤上的温度。
叶乔裹紧单薄的袍子,整个身子都被冷汗打湿,终于放弃了自己与自己的顽抗,说:“我刚刚躺着的时候,想起了很多那时候的感觉。麻醉没完全起效的时候,我躺在手术台上,心想要是手术不成功的话我是不是就死了。”
她变得絮叨,不知在跟谁说话:“但是我想,我一定得活着。不然对不起太多人了,我受不了这个。”
直到现在也是这样,她像背负使命一样小心翼翼地活着。
周霆深帮她把袍子往身上裹:“你的心脏是谁的?”
“一个犯人的。过世前把心脏捐给了我。”叶乔发丝都被汗水浸湿,贴在苍白的脸上,像刚淋过雨,喃喃地说,“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周霆深很久没说话,从口袋里抽出烟,点上了一根。
他抽烟的侧脸像只灰猫,眼睛亮得惊人,但旁人走不进去。
叶乔头一遭没反感他抽烟,安安静静看了一会儿,说:“还有吗,给我一根。”
周霆深没有给她。
他站在雨声潺潺的窗边,无动于衷地看着她脚步有些发飘地向他走来。烟雾的渲染让这个画面像一个电影镜头。
叶乔穿着白色纯棉浴袍,像她这个人一样,冷淡却舒适,将纤细的四肢包裹得严实,只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她走到他身前,双臂扣住他的窄腰,凉薄的唇凑上来,分享他嘴里的烟气。
她的前襟已经牢牢封好,然而他知道,里面没有内衣,没有任何束缚。
那片袒露的白瓷般的肌肤重新浮现在他眼前,光滑细嫩,似乎轻轻揉捻就会留下痕迹。
雨声愈发大了,像洪潮,也像欲望。
他的指尖无人察觉地颤了一下。
一切都好像很顺理成章。日本的文身师有时会用爱抚来减轻文身者的疼痛,像一种绝佳的麻醉药品,能教人忘了伤痛,无论这伤痛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
但他忘不了。
忘情的亲吻与爱抚,浴袍的腰带承受不住欲念,几下便散。她的肌肤细腻极了,一寸一寸都透着百转千回的诱惑力,但周霆深好像一瞬间清醒了似的,忽然松开她,拢上她滑落的衣袍,遮住那副白净漂亮的锁骨。
叶乔错愕地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里写着不解。她能感觉到,他分明也是想的。
周霆深帮她系腰带,下巴贴在她肩上,呼吸深沉:“吃完药好好休息。”
叶乔蹙眉,难以置信,又像威胁。
周霆深笑着咳出一口烟气:“明天几点的飞机?”
“三点。”叶乔机械地回答,被布料裹紧的身体渐渐回暖,眸子却骤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