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母亲死了一个月之后才出现,把他带出妓院后的柴房,在满院青楼女子的冷眼中离开那个地方……
老鸨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连妓女都不屑多看那人一眼。
这是江河川这辈子见过的最狼狈的人,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把他抚养长大了。
他不敢问他是不是自己的生父,那人让他叫爹,他就叫了。
那个人名字叫江寒山,是个做了一辈子状元梦的穷书生,十六岁就参加乡试考上了秀才,然后在接下来的十年里,他五次到长安赶考,每次都落榜,耗光了微薄的家产。
接走江河川之前,他刚第五次从长安回到扬州,他什么也没有了,功名无望,穷困潦倒。然后他有了一个儿子,他放弃了科考,但他让自己的状元梦在他儿子身上延续。
江河川与江寒山共同过活的十五年里,他基本上只做了三件事,读书、忍受贫寒,以及听江寒山一遍遍说着遥遥长安城的繁华盛景。
长安,长安,总是长安。
所以,他不爱江南,他不想在江南老,他跟许多出生在江南的年轻人一样,寒窗苦读多年,一心憧憬着皇城帝都。
长安城里人先老。
这句词二十五年后他才感同身受,这个时候他真的老了,不再是渭水河畔那个迷茫徘徊的清寒书生。
他和二十五年前一样,不愿意承认,他想念江南。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此生还能回去吗?回去又怎样呢?
不,回不去了。
……
二十五年前的上元节前夕,他孤身一人,他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他只能确定一样事情——长安,他来了,就不会再离开。
长安城里唯一不用银子就能获得的就是,河水。
他一连几天只能喝河水充饥,以至于他到如今都还记得渭河泥沙的味道。
他生在水乡,扬州溪流清澈河水干净,他从小喝到大,可这是千里之外的长安——不要钱的渭河水差点要了他的命。
然后他遇到了顾青玄和沈岚熙。
他的记性很好,但他这一生值得记住的事情很少,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他遇到了挚友,他在长安城里有了自己的酒楼,他娶了一位贤惠的妻子,他有了一个最好的女儿,他的妻子虽然没有与他白头到老但给他留下了一生中最温暖的回忆,他陪她走到了最后……
他在这世上小心翼翼地活着,就像幼时害怕母亲的虐待,畏惧饿一餐饱一餐的日子,他从潜意识里地想躲在一旁,缩在黑暗的角落,旁观这人间烟火,所以他把自己保护得很好,也尽力掩饰自己的欲望。
他没有成为状元郎,没能踏上仕途,而他依然留在了长安城,在这里有了一方天地,他以为这样就够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走进了他的江月楼。
从此,这长安城内最负盛名最雅致也最昂贵的江月楼不再只是附庸风雅暗流涌动,亦关风月。
……
“那天,你就那样倒在官道边,我们的马车差一点点就从你身上碾过去了……你知不知道?你把岚熙吓坏了,她那时可是有身孕的……”
“我知道……我很抱歉……话说为这事你已经怪了我二十五年了……”
“你在昏迷中还背着书,你知不知道?岚熙说你真是个书呆子,只会死读书……”
“我不信,她不会说这样的话的,明明是你说的,对不对?”
“好吧……我承认是我说的……”
“那我那个时候背的是什么?《论语》?《左传》?”
“不,你念着诗,《离骚》……”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这是天佑三年的上元节前夕,他们都是年近半百的人,顾青玄卧病在床,他坐在他榻边,两个老友聊着往事。
江河川想着当年,百感交集,一种压抑已久的冲动随着顾青玄念的这句诗而翻涌上心头,想了很久,他终于再次开口。
“我一直有一个秘密,从未告诉过你……”
“那你现在准备告诉我了吗?”
“嗯。”
“是什么秘密?”
又是一阵犹豫,下了很大决心,他坦白了。
“其实,我从来都知道自己的身世,我的生母是扬州妓院里的妓女,她在我七岁那年上吊自杀了……”
顾青玄听完,沉重地开口:“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其实,十年前,你喝醉了酒,就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了,还让我保密,所以我一直装作没听过这个秘密,装了十年,连你自己都没有发现……”
又是一段漫长的空白,江河川最后道:“我不会背叛你,你知道吗?无论怎样,都不会。因为背叛你,就是背叛我自己。”
……
上元节当天,因家中有白事不便喜庆,殷家人在江月楼摆宴小聚亲友。
宴散之后,殷成渊与江河川碰了一面,一如无事,临走他感叹道:“江老板好本事,把这江月楼经营得多好,郡主的结亲宴都是在这里举办的,我犹记得当时所谓空前盛况……”
“只是不知道,以江老板你与‘晋王府’的关系……晋王爷会不会选择在你江月楼为他将出生的郡主或世子摆满月酒?到时候场面一定很好看……你说呢?”
……
次日,江河川拜访了殷府,主动请见殷成渊,表明他愿意与殷家人合作,背弃顾家,为所有他们控诉的三顾的罪状举证,哪怕是对薄公堂,他也会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