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市军区总院。
急诊室内,一片肃静。一盏盏白炽灯光下,医生和护士围在一起,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伤口。为首的女军医额头上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她是见惯了伤口的人,所以拿着剪刀的手依旧平稳,可是待她剪开包裹住伤口的军裤后,却在心底猛地倒吸了一口气。她仔细观察着这道伤口,忍不住默叹,得要什么样的利器才能造成这么深的伤口。
“涂医生。”
一名护士递过来一把止血钳,女军医又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绪,拿起工具对伤口进行处理。
急诊室外,是焦急的刘向东。他一边来回踱着步一边盯着急诊室的大门一边听着不远处传来的低微啜泣声,免不了有些心烦意乱。他一捋头发,对站在墙角的一个士兵说道:“打住啊,一会儿顾老爷子就过来,看见你这副样子还以为你们参谋长怎么了呢!”
士兵闻言抹抹泪,头压得更低了。
正在此时,走廊那头有三个身影匆匆向这边走来。刘向东看清来人之后,急忙快步迎了上去。
“老军长!”
他向迎面走来的顾长志敬了一个礼。
顾长志虎着脸,沉声问道:“怎么样了?”
刘向东看了跟过来的李琬和严真一眼,有些不敢说。顾老爷子看他这模样一下子就急了:“你倒是说啊?犹犹豫豫的样子让人看了更不放心!”
在顾长志急切的询问下,刘向东憋出了一句话:“正在里面。”
急诊室,这三个大字让顾老爷子沉默下来,也让最后跟到刚刚站稳的严真忍不住腿软了一下。
“怎么了?”刘向东关切地扶住她。
“没事。”严真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扶着墙壁,堪堪站稳。
顾老爷子看了严真一眼,又压低声音问刘向东:“还有多长时间才能出来?”
刘向东摇摇头:“还不知道。”那么深的伤口,怎么着,也得再等一会儿吧。
话毕,又是一阵沉默。不知过了多久,顾老爷子深深叹了一口气:“坐下等吧。”
严真脚下无力,扶着墙挪到了急诊室外的长椅旁坐了下来。此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医院也渐渐安静下来,严真感觉自己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什么都听不到,只有李琬低微的啜泣声在耳边响着,一点一点敲打她的神经。
忽然急诊室的门大开,严真眼皮子一跳,立刻从长椅上跳了起来。然而出来的却不是顾淮越,而是一个护士。护士手中端着一个盆子,行色匆匆地向他们走来。顾家二老拦住了她,焦急地询问着情况,而年轻的护士看着面前这个带着将军衔的老人紧张得说不出话,半天也只吐出一句:“涂医生正在缝合伤口。”
随着护士的话,在场的四个人都将视线落在了她手中的那个盆里,看得出来那是一条迷彩军裤,只是那颜色却很不正常,像是在血中浸泡过一样。看着这条军裤,再联想到里面的人,严真连忙捂住了嘴,捂住了快要溢出的抽噎声。李琬也跟着啜泣起来,顾老爷子双手重重握拳,挥了挥手叫来了自从他们来了之后就站在墙角一直没吭声的士兵,他要问清楚儿子这伤到底是怎么弄的。
士兵一边抽泣一边说着:“昨天参谋长给家里打完电话之后他的脚就忽然疼了一下,可是一会儿又没事了。我没放在心上,就跟他一起往镇政府走去参加追悼会,可是刚走起来没十分钟参谋长就又扶住我肩膀。我回头一看,参谋长的脸煞白煞白的,额头上是豆大的汗往下流,可把我吓了一跳。可就这,参谋长还在遇到余震的时候去街边一个楼上把一个老太太给搀了出来,那么大一块水泥板猛地往下掉,那上面的玻璃碴都扎进腿里了——”
听到这里,顾老太太浑身打了一个哆嗦,刘向东赶忙向士兵示意,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一下子安静下来,只能听到李琬轻微的啜泣声,顾长志皱着眉坐在长椅上吸烟。刘向东站在他旁边,神色不定地打量着他:“老军长,我记得淮越刚调A师来的时候你在电话里跟我说过,他右脚有旧伤,让我看着他点。玻璃碴进腿里的伤军医可以处理,可是我看他疼得厉害,就直接跟着直升机送到B市来了。”
Q省省城的医院都住满了病号,剩下伤得严重的人都就近送到了B市。顾长志“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神情有些茫远,直到被指间夹着的烟烫了一下才“噢”了一声回过神来对刘向东说:“谢谢你了,小刘。”
“老军长,别这么说。”刘向东在调进A师之前曾在顾长志的麾下待过一段时间。那是他人生最得意的一段时间,离不开这位老首长的栽培。印象里这位老首长是声如洪钟,精神矍铄,可是现在坐在这里的却是一个长满皱纹担心儿子的慈父。“我看淮越他疼得厉害,不像只有受伤那么简单,是不是还有别的?”
刘向东的发问让老爷子沉默下来,老爷子先是看了眼严真,掐灭了手中的烟,沉声说道:“应该是旧疾复发了。他以前右脚就有伤,要按你说的疼法,多半是又骨裂了。”
此言一出,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而严真猛抽了一口气,刷地站了起来:“爸,你看着妈,我去给她接点水。”
顾长志直视着她通红的眼睛,点了点头。严真也勉强扯出一个笑,转身飞快地向外走去。
刘向东看着严真的背影有些担心:“要不要让小张跟上去看看?”
顾长志摇了摇头:“不用了,这丫头不想在我跟她妈面前哭,就由着她去吧。”
严真慢慢地向前走去。
说是去接水,可眼睛却眨也不眨地走过了供水处,直直地走到走廊的尽头,拐了一个弯。
那有一排长椅,此刻空无一人。严真愣怔怔地在长椅前站了一会儿,直到好不容易攒出来的劲都用完了,她才扶着长椅坐了下来。
从小,她就不是个爱哭的人。而且她不会号啕大哭,无论受了多大委屈都是压抑着哽咽。奶奶就说她,性子这么闷,长大了可如何是好。
她那时还不以为然,觉得这是要强的表现。等到了现在,她想找个地方发泄似的哭一哭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哭不出来了。哪怕心里憋屈得难受啊,也只能揪着衣服默默地垂着泪。
她太想不通了,明明就要回家了,可一转眼他怎么就躺这急诊室了呢?还有那件浸了血的军裤,你说得多深的伤口才会流那么多血啊。还有他这个人,明明要遭受这一劫还干吗说想她啊。他不知道,他一说想她,她就抓心挠肝地想见他了。
“真的是抓心挠肝啊,你知道这滋味有多不好受吗?”
她委屈极了,揪着衣角,哭得肩膀都在抖。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觉得自己再哭下去就要哭晕过去的时候,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一道亲切柔和的女音将她唤回了神:“严真?”
她猛地抬头,盛满泪水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来人,竟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是钟黎英和席少锋夫妻俩,听说顾淮越受伤送到了军区总院他们也立刻过来了。
钟黎英心疼地看着严真,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说:“你个傻孩子,怎么在这儿?淮越呢,怎么样了?”
严真张张嘴,未语泪先流。
席少锋忙用胳膊扛了扛钟黎英,不让她再问了:“你先在这儿陪着小真,我进去看看。”席少锋看出来严真情绪很不稳定,嘱咐钟黎英道。
钟黎英做了这么多年军嫂了,这点事情早就明白,她挥了挥手,让席少锋快去。她则陪着严真,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在这个空无一人的拐角,轻轻抚着严真的后背,像哄孩子一样哄着严真。
而严真就真像孩子一样,摔倒的时候没人哄了就忍着不哭,但凡有一个人心疼,就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一样,哭得像是刹不住闸一样:“钟姨,他说话不算话……”
钟黎英嗯了一声,却是淡淡地笑了,手下的动作依旧没停,一下一下地安抚着她,恍惚让严真感觉到那种属于母亲的柔和,久违的温暖。她不禁向钟黎英靠了靠,钟黎英自然感受到了,揽住了她的肩膀一下一下拍着:“丫头,你知道你让我想起了什么吗?”她看着严真哭得乱七八糟的样子,柔声说道:“你呀,让我忽然想起了你席叔第一次受伤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在西藏,西藏地区罕见的一次强震,你席叔的部队是第一个进入震中救灾的。我在家里就等啊盼啊,生怕等来一个不好的消息。可是世上有些事啊就是这么凑巧,我这么等着还真就等来一个。你席叔是胳膊上受了伤,骨折不能动弹了。回来我们给他包扎好了,他还嚷嚷着疼,我就骂他你还军人呢,这么点疼就忍不了?”说到这里钟黎英不由得笑了笑:“后来啊,他就使劲蹭着右下腹,继续嚷嚷着疼,回头让队里医生一检查,说是急性阑尾炎,得赶紧手术。那时候边防团条件差,你席叔又发着烧,可手术竟然就那么就地做了,做好他还就那么好了!”
“那是席叔命硬。”严真哽声说。
“可不就是命硬吗!医生都说再晚就要穿孔了,可你席叔就跟没心没肺似的,不疼了就睡着了,烧也慢慢地退了。我那会儿才想起来后怕,抱着他的头猛哭,把他都给吵醒啦。他就哑着嗓子训我,不让我哭。”不知道是不是老了,这些曾经让她痛苦的事她竟然可以回忆得很平淡。严真甚至发现,她和顾淮越一样,每当陷入回忆,脸上的神色都很柔和,那是经历了很多之后才会有的豁然。
“后来我就怕了,你席叔为了让我放心,每次一有什么事出去的时候总给我立军令状。可他那人不老实啊,出去了就得带点伤回来。所以我就明白了,他们这些男人,只会说话不算话,只会流血流汗不流泪。那泪水,都让咱们女人给流光了。可你流完了还得记得,他们身上那一块块的伤疤,是军功章,是他们的骄傲!懂吗?”
“我懂了。”严真擦干眼泪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地说,“谢谢您,钟姨。”
“哎,没事。”钟黎英轻声应着,别过头,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水。
等到严真的情绪稳定下来的时候,顾淮越已经转入普通病房了。
严真回到病房时碰巧看到医生从里面出来,她一着急,便一把抓住医生询问情况。
女军医此刻看上去很疲惫,可看严真一脸急切的表情,也只好打起精神来说:“伤口缝好了,你进去看看吧。”
“哎,麻烦医生了。”
严真急急地进了病房。顾老爷子和席少锋正坐在外间,而李琬和一名护士此刻正围在顾淮越的床前。她悄声走近,才知道他们是在给他擦拭脸上还有手腕上那些细小的伤口。
她就定定地站在不远处,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他。
病床上的顾淮越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病号服,腿上的伤也被包扎得好好的,因为缝合伤口时打了麻药,他此刻还在睡。就算睡着了也不安稳,眉头微微皱着。是不是太疼了?这个念头一出,她就快步走上前去,对护士说:“我来吧。”
她接过护士手中的药水和棉签,又把李琬劝到外间去休息,然后她在他的床边坐下,专心致志地擦拭着这些细小的伤口,就像当初他做的那样,将他的伤口清理好,小心翼翼地给他上着药。
上着上着,她就忍不住猜测他这些伤口是怎么来的。或许是在救那些掩埋很深的存活者时留下来的,也或者是被重物刮伤,总之,不会像她一样笨,自己把自己弄伤。
忽然她握在手中的那只手动了动,她怕是弄疼了他,放缓了动作。而手中的那双手反倒更不安分,又动了动,像是要握住她的手。严真不由得抬头向他看去,果不其然,一双乌黑的双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是早已醒来,又像是一直没睡着。
她愣住了,而他却微微一笑,哑着破锣嗓子说:“我梦见你了。”
真好,他还做了个梦。她望着他,心中充满了酸楚。见他还想说些什么,严真一把拦住了他:“你别说话,你嗓子太哑,我给你倒杯水。”
说完她跑去倒了杯水,撑着他的头让他喝下:“嗓子还干吗?要不要再喝点?还疼不疼?”
望着自己被包扎好吊起来的腿,顾淮越摇了摇头:“不疼。”
那么深的伤口,怎么可能会不疼,严真就知道他会编一个这样没有说服力的谎言来骗她。可是看着他这张憔悴又疲倦的脸,她实在不忍心去拆穿他的话,只好紧紧握住他的手,说:“那就好。”
顾淮越望着她,被她握住的手轻轻动了动:“你坐下,陪我说说话。”
“嗯。”
她听话地坐下了,可是这个让她陪他说说话的人却没开口,只是一直看着她,仿佛一眨眼她就不见了,剩下他一个人疼得要命:“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