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这一段调子,冯才人只用了一根少商弦来演奏。
声音极细,音量虽不大,却很是尖利,一拍一拍,仿佛直刺入我的耳鼓。
而我则在努力分辨着冯才人所奏的调子,因为只用一根弦来演奏,没有相当的功力,是做不到的。而事实上,以冯才人的琴技,最后的这一段,只用一根少商弦来演奏,的确是有些不足的。
只是她倾注的感情很浓厚,而这些感情流淌于指尖,竟也在一根少商弦上弹出了震撼人心的节奏,曲调虽有不准,但这样的节奏,我却终于分辨了出来。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
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嘣”的一声,在这最后的一段尖利的调子堪堪奏完时,少商从中绝断。
我没有转首去看冯才人,冯才人也没有再发出一丝声息。
许久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是沉默。
我没有再去想冯才人告诉我的这一段故事,因为这段故事,让我不知所措。
忽然一只鸟儿从我眼前的光线中掠过,翅膀扑棱的声音,打破了这种静寂。
“娘子与我素不相识,这些事情,何必跟我说。”我扶着亭子的柱子缓缓站起,不过是心中受了震撼,手脚竟也无力。
我不敢侧首去看冯才人,只是缓缓举步:“今日暂且作别,明天再来看娘子你。婢子相信当年娘子与张贤妃一事,娘子并非祸首。娘子与其苦受煎熬,不如说出真相。婢子不敢向你保证什么,但定会竭尽全力,帮你脱去不应有之罪责。”
走出几步,听到身后仍是丝毫没有反应,心中担忧起来,不由又驻足道:“冯娘子,你……你多保重。”
虽然很是不忍,但终究还是回过了头。
冯才人除了两只手放在了琴边,整个人都还是弹琴的样子。脊背挺直,微微颔首,只是此刻的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力气一般,即便脊背仍旧挺直,却不过是一幅躯壳被支撑着挺直的样子。
她的两只眼空洞地睁着,似乎是在看着,却又必然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这幅样子,让冯才人看起来,骤然间衰老了很多。
我刚才一直想要避开的,便是冯才人的这个样子,但是既然已经看见,也就无法避开。
冯才人的目光终于渐渐凝聚,继而缓缓上移,触到了我的目光。
“你要我保重……”冯才人缓缓开口:“我还要保重什么?”
“往事已矣,可你还要生活下去。”
“生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又为了什么?”冯才人幽幽地说着,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我,更像是随口而说。
我心中却不由得一惊,今日一见冯才人,便觉得她眼中有股淡漠世事的感觉,此刻再听到她心灰意懒般地这样说话,更是从心底生出惶恐。
“冯娘子,你……”急切开口,却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劝。
冯才人的双眼中带着几分疑问般的神色看着我,但疑问之中,并没有期待。这或许,正代表了她现在的心态,虽然疑惑我会给出怎样的答案,但于她而言,无论怎样的答案,都已经不足解答心中的疑惑,又或者说,冯才人的心中,早已经没有了疑惑的存在,她什么答案也不需要了。
有人说,哀莫大于心死。
看见冯才人此刻的样子,我体会的十分真切。
明明是一个有生机的人,却让人看在眼里,只觉得枯槁。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知道冯才人的事,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对她伸以援手,但我知道,我不能看着她这个样子,置之不理。
我终于鼓足勇气道:“冯娘子,那个人,现在在哪里呢?”
问了会有什么用,我的确不知道。也有可能只是愁上加愁的一句话,但我知道,这是此刻,唯一能在冯才人心中掀起波澜的事情了。
而这个征人,也是冯才人今后,最大的支柱。
果然,冯才人的双目渐渐有了神彩,或者说,因为精力的渐渐集中,冯才人的目光,不再似方才那般散漫。
“他么……”冯才人的唇边忽然露出一丝微笑,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觉,冯才人的嘴角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皱纹,这丝微笑本就稀薄,衬着这道皱纹,更是带上了无限凄凉。
冯才人渐渐地仰起头,虽然她的头顶,是榫头交错的松木搭成的凉亭屋顶,但冯才人的神情却是十分认真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