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句没提到南安侯夫人,但字字说的是她。
韩世拓苦笑:“表妹们好张厉口!”
“是你送上门来,我们岂能不问?”掌珠尖牙利齿地道:“你来论亲戚,论的是哪门子亲!我们都不明白,所以请教。是亲戚,怎么能这样的怠慢?有千年仇还是万年恨,那你又不应该来!”
韩世拓狎玩的心减去一半,古怪的盯住掌珠的红唇。他面上的表情,分明在说可不是千年仇万年恨,让你说着了。
姑母一生没得到丈夫的半分宠爱,而古代女人没有工作,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南安侯夫人虽不少衣少饭,但等于没有丈夫,这还不叫千年仇恨吗?
掌珠三姐妹都聪慧,即刻从韩世拓的神情中清楚明了。
掌珠倒吸凉气,伶俐的她,本想为祖母出口气的她,大脑一片空白。
原来,不是简单的姑嫂不和。看他神情,像祖母挖了舅祖母的心和肝。
玉珠惊骇,忍不住问:“你说,你说!”
宝珠最小,却在此时成了最得体的那个。委婉地道:“那恕我们不能招待亲戚,江大叔,请送世子爷离开。”
韩世拓的表情,分明在把安老太太和南安侯夫人几十年的宣战一览无遗。
南安侯夫人都不认祖母这门亲,姑娘们就不必多谈。
打迭起满怀风流的韩世拓,本想走到表妹们面前,说几个笑话,先混个脸熟,再把跟表妹的丫头记在心中,和小姐有情,丫头是最好的帮手。
不想风流手段还没展开,先把表妹们吓住。
他大脑也空白了,他是作什么来的。但见到表妹们不管有面纱的没面纱的,全默然没有再说的兴致,特别是那红衣表妹的眼神,黑如宝石却又直愣愣的斜去一旁,很是不满。韩世拓悻悻然的站不住了,辞别的礼也忘了行,转身离去。
他上马后,满面怅然,然后才懊恼地想到自己晕了头,一句风流的话也说过。
能记住,就是红衣表妹身边的丫头,那丫头眼睛发亮的盯住自己,只有这个收获。
真是何苦来哉!
韩世拓抱怨的,是他长大渐看不惯的姑母大人。
世拓灰溜溜的走开后,三姐妹陷入沉默。这气氛尴尬的让人窒息时,掌珠很想说上一句打破这僵局,眸子方动,她就看到了另一个人。
阮梁明!
十几匹马上都是英俊骑士,都是有备而来,背后有弓,箭袖衣服,一个一个神采奕奕的来到场中。
哄笑声出来:“今天有彩头,谁博到就是谁的!”
“来晚了的,罚酒去!”
阮梁明身边一个少年英气过人,叫道:“笔下见文章,马上论英雄!这酒中么,只能论狗熊了!”
招来一片叫骂声。
阮梁明也笑:“你小子不能喝酒,别把我们全骂上!”
“找架打也不能这样!”同来的另一个人也皱眉骂,再重新抱拳叫道:“大家别理他,他小子沾杯就倒,是酒中狗熊!”
大笑声中,有人回叫:“内讧的,自己先打一架再来比!”
阮梁明马鞭子扬过去:“就你,出来试试,躲人后面骂不是本事!”他手才动,同来的十几根马鞭子一起指过去,都怒目:“要打架的出来!”
另一处高台上,一个年青妇人颦眉:“吓死个人儿,太子府上的人又惹事了!”妇人旁边坐着七、八个女子,有妇人有姑娘,均无面纱。而她们的面容,就是刚才红花指的,妇人也会骑马的人。
一个青衣少女,小声道:“为什么,他们走到哪里就打到哪里?”
没有人回她的话,少女就弱弱的问:“杨夫人请指教。”
年青妇人微微一笑:“看到这里有外邦人吗?”
“那不是瓦刺的使者,来商谈停战的?”少女不解,这与外邦人有什么关系。
“文章侯世子伙同几个小侯爷,又忠勇小王爷,梁山小王爷赛马。他们太不仔细了!怎么也请那瓦刺的使者来!”杨夫人加重语气。
“人家有马,人家也京里,不就来了?”
“可才停战,打不打还不一定!听说宫里有旨意,让边关休整。命陈留郡王,项城郡王,渭北郡王,英国公,辅国公,登国公入京主持和谈一事,分明是震慑!而这些纨绔们,偏把使者们找来赛马,万一输了,不是坠了本朝脸面。不管你边关打得多好,京里纨绔们一亮相,让人小瞧!”
团团围坐的人都吃惊:“那太子府上的人,是奉太子命来示威的?”
“不奉太子命,他们也敢来!这个好儿,不买白不买。”杨夫人瞄瞄出名的纨绔那一边,还正不示弱和太子党在叫骂。他们全是公子一流,自以为没做错事,以为阮梁明等人来搅局,正骂得痛快。
几个瓦刺的使者,都认真的看着。
青衣少女佩服道:“还是杨夫人见识最多。那今天,就不再是单纯的玩乐了?”
“哗啦啦”又一阵马挂銮铃声响,又来了十几个负弓背箭的少年。杨夫人面色凝重:“太子党们尽出了!”
精锐的人全到了这里。
“那几个风头大的,还没有到。”另一个妇人轻声道。
杨夫人严肃起来:“只怕已在路上。”
青衣少女小声道:“要是他们全来了,这应该能看出来是太子的授意?”
没有人理她,也不必理她。就现在来的这些人,已能看出与太子有关,还用什么一个不剩的来,才是太子的授意?
梁山小王爷不服气,气得咬住牙:“娘的!我们不过就是玩,他们又来了!这群打量着自己以后是从龙大功臣的混帐们,天天打量我好欺负!”他撸袖子,暴躁地道:“叫常权来,叫韩世拓来,叫丁英,郭德兴来!大家起意赛马,让他们都过来商议!”
忠勇王府的小王爷之一常权,包括别人都很快过来。
韩世拓往地上“呸”一口,他面上已挨了一拳,那边还在混战中。他揪住常权就骂:“你小子做什么生意!请瓦刺的使者来!这下子惹事了吧,太子府上的人存心来找事!”
常权衣领让揪,姿势极为不雅,但他并不暴怒,阴森森地道:“两国交战,与商人何干!西域丝绸路,从唐朝就走起,我家也有,你家就没走?我们不过是玩,请使者们来问问关外的风沙可多,我惹什么事!商队有错,太子府上这些人就不穿波斯的丝绸,买他们的葡萄好酒!”
梁山小王爷怒目:“住手,你们两个!那边还没打完,你们先内讧!老子家里数代功勋,没出过奸细,不请玩玩也不行!到皇上面前,我也敢回话!韩世拓,约人去!今天这架,爷爷我和他们打定了!”
他内心狂怒,有一句话飞转着就是不敢说!太子又怎么样!没有功臣们捧着你,你能稳坐东宫!
他还有几分理智,所以只在内心咆哮。
场中已在清场,阮梁明等人绕场一圈,手指着地上东倒西歪的人们,喝问道:“起来再打!有几匹马,就敢猖獗!有问过我们没有,也敢拉出来赛!”
瓦刺那边,使者中有一个人淡淡道:“这是冲我们来的!”
“嗯!”使者们都面有怒容。
掌珠三个人都先是吓得不行,打架谁不害怕。再见到阮梁明威风,宝珠抿着嘴唇笑:“阮家表兄越发的厉害!”
比在家里射箭的时候还厉害。
掌珠泛起淡淡的酸意,一言不发。
玉珠见不到董仲现,打心里也不好过,就没话找话:“四妹,你家那个也不来,阮表兄他们不是经常在一处的?”
宝珠还不知道这些人皆是太子党,就奇怪道:“你怎么知道他们常在一处?”过年同去,不见得平时就时常一处吧。
玉珠黯然。
宝珠则后悔上来,三姐问的不是袁训,而是董仲现怎么不到。她不好再看难过的玉珠,玉珠脸上没有面纱,那神伤劲儿全在眼前。宝珠左顾右盼,见到远处尘烟起,喜道:“来了。”
掌珠定定只看阮梁明,心头恨上来,反复的在心中问他,打架你都出现,见我一面就不行?独有玉珠应声去看,和丫头们一起认了半天,见那群人近了,玉珠失望:“这些人是谁?”没有一个是认识的。
只见或彪悍,或强壮,或打了赤膊,到场中径直到梁山小王爷处去会合。
阮梁明等人见到,皆冷笑道:“这群失国体还不知道的家伙,这约来人手是想拼一拼的意思!”
他们前后两拨人会合,都握住马鞭子看似闲闲的看着。
帮手一到,梁山小王爷马上精神了。他见到来的人中,有各人府上请的拳师,底气就足。上马纵前,对阮梁明等人沉下脸:“我们是赛马,你们来到就打伤人,咱们也别客气,干脆马也赛,架也打!”
阮梁明还没回话,又一阵马蹄声响。玉珠对宝珠道:“四妹夫到了!”宝珠轻啐:“打架的事情他跑得快!”
“这不是来的最晚吗?”玉珠话到一半,嘎然止住。袁训一行五、六人中,俨然有个人,叫董仲现。
你……终于露面。玉珠眼窝子一酸,珠泪滚下几滴来。
见袁训等人和阮梁明等人交头接耳几句,袁训点点头,大声回梁山小王爷的话:“只赛马,比弓箭,不打架!”
宝珠又撇嘴:“你是个管事的头吗?偏你最话多!”
梁山小王爷气得翻着眼:“姓袁的,没你不成席,你不出来,我都稀罕!你们的人来到就打,现在你说不打就不打!”
袁训眸子对上他,镇定的道:“不许打架!你自己想去!”
梁山小王爷气得一阵发晕,身后常权等人扯他衣后襟:“他这样说,一定是太子的意思!”袁训第二句说的是,不许打架。
和前面“不打架”三个字相比,多出一个字,但意思清晰分明。
“娘的,爷爷我吃了亏,他跑出来说不打架!我,我,”梁山小王爷恨的牙快咬碎,横眉道:“那打伤的人怎么算!”
袁训问他:“你说是挨打的,还是对打的!”
宝珠扑哧一笑。
梁山小王爷恼得要跳:“什么叫挨打的!你少乱混!你们要打架,难道我们不还干挨着!”袁训微微一笑:“既然是对打,大家都出手,谁又是应该找谁的呢?”
“你!到你嘴里没理的也是有理的!”梁山小王爷到底忌惮太子二字,回手一指:“取我弓箭来!我今天教训他!都说你能,都说你能得不行!你今天遇到我,我让你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有人送上他的弓箭,沉重黝黑,不是一张轻弓。
袁训含笑:“对不住,小王爷。我是来劝架的,不是来比试的。要比试,自有人陪你!”双手一抱拳,带着马缓缓后退,梁山小王爷恼得眼角都快裂开,看着袁训带马往一处高台下停下,下马上去,那上面挡着帘子,隐约可见是女眷们。
“你怎么来了?”袁训问宝珠。
宝珠反问:“你呢,你又来作什么!”
袁训道:“我有事!”又皱眉:“热闹好看吗?没事你乱逛什么!”宝珠气结,当着姐妹们,这一句分明是教训人。宝珠赌气道:“来看看有没有撕破的衣服补。”把脸扭到一旁不理他。
袁训失笑:“哦?你倒这般好心,不过你来错了,我没有衣裳让你补。别人的,与你无干!”
梁山小王爷愣在场中,见袁训不下来,问左右的人:“他钻到女人堆里作什么!”有人悄声告诉他:“听说他定下亲事。”
梁山小王爷气才半消:“好吧,当着姑娘们,我给他留点面子,我不找他了!”但目视还在面前的人:“你们,一个一个的都别跑,都来试试我的箭法!”
太子党们悠然而笑,一脸不把他放在心上。
当下重新收拾场地,寻地方树箭靶子。
瓦刺使者中为首的人道:“看看他们能我们看什么好弓马?”大家全目光炯炯。
高台上,宝珠正眼儿不看袁训,只对红花道:“还不走吗?我是舅祖父给的贴子我才来,你呢,又来作什么,就来了,又没人请你过来,只是坐着,我却怕听人说什么。”
红花只陪笑。
“罗嗦!”袁训干脆利落的两个字。他不但不走,索性负起双手,走到高台前,津津有味看人设箭靶子,紧马鞍,像是打算在这里一直站下去。
宝珠悄悄儿的白个眼儿。
她是想他留下的,只看他站在台口儿上就心中安定。但满心里对刚才他教训人不服气,自己嘀咕,不怕人说闲话么,你不怕须知宝珠怕么……
她嘀咕得全无声音,可袁训还是回头,迅速而又犀利的扫过来一眼,宝珠一怔,袁训已转回头。
宝珠这一气,气得揪住自己袖子,拿指甲掐上面的绣花。
掌珠和玉珠羡慕异常,见宝珠虽然生气,但面上娇嗔味儿十足。掌珠嘴里又酸又苦,四妹妹从小就不显山显水的,就是清高的三妹都比她显眼,如今到了京里,只因定下一门好亲事,这风水立即转到她身上,显摆的就只有她!
再看阮梁明,和几个人退到树林子那里,显然他不急着出手,所以系马于树上,他也下马站着。
掌珠就悄悄地走下高台,绕一个圈,从树林后面进去,在离阮梁明几步远站住,对画眉使个眼色。
身后有脚步声响时,阮梁明不得不回头。
掌珠对他的爱慕,他不是不知道。就是董仲现,也是心中有数。他本想避开掌珠几天,等掌珠定好亲事他再出现,免得掌珠不怕丢人问起来,小侯爷不好回答。
没想到,她还真的不怕人看到,自己过来。、
阮梁明回身,画眉就站住脚,轻声道:“表公子好,请这边说话。”阮梁明和掌珠走到树后,掌珠犹有希冀,问:“才回京吗?”
阮梁明陪笑:“不是,是有事。”这样回答,还不清楚吗?
“那,可忙完了,可有闲功夫来看我们?”
“一件事接一件事,哪得闲功夫呢,”
掌珠心头难过,才要再说几句,有人叫道:“世子爷,”是跟阮梁明的小厮,跟去过安家,掌珠也见过他。
这一声称呼,让掌珠彻底死心!
在小城时,这小厮可半句没叫过世子爷。
为什么当时要隐瞒身份,又提及家中还有兄弟,让人猜测他还不是世子。
掌珠骤然心伤,就这么的看不起人?不敢说出来!
她浑身冰冷,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了。见阮梁明走去和小厮对答过,再回来陪笑:“表妹请回去,我这儿有事呢。”
“那时候,是陪衬袁妹夫才去我们家的?”掌珠面色铁青,颤抖着嗓音尖锐的问出来。
阮梁明一愣,随即也知道称呼上让掌珠明了。
这时候再解释也晚了,直接承认又太伤人。阮梁明就沉默不语,这沉默恰是最好的回答。讽刺而又决绝。
他竟解释也不肯,掌珠心上多出一个口子,潸潸流着血线。
“你!好!”掌珠痛恨地说过,全身无力的转过身子,脚下的步子,蹒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