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用过早膳,我便歪在榻上歇着,恍惚见到太后和一个少女在灰蒙蒙的雾气中舞剑,白衣胜雪,剑光如电。少女身姿曼妙,步法精微,偶一回头,但见艳光四射,十分美丽之中隐含三分锐气,三分豪气。是启春。
我正要开口唤她,剑风激荡,我的帕子没有拿稳,忽的飘了出去,落在周贵妃的脚下。周贵妃一袭雪白的交领纱衣,长裙曳地,银色的宫绦倚在裙褶之间,纹丝未动。我正自纳闷,忽然悚然一惊,醒了过来。
芳馨侍立在旁,见状忙扶我起来,递过茶笑道:“姑娘是做梦了么?”
我漱了口道:“姑姑怎知我做梦了?”芳馨道:“姑娘睡着了还皱眉头,合着眼皮还四处乱瞧,因此奴婢想大约是睡不安稳。”
我一面饮茶一面叹道:“我梦见太后和周贵妃了。从前我只知道,周贵妃剑术通神,可是今晨去向太后请安时,太后和邢姑娘腾挪往来,剑风凌厉,众人避之不及,唯有周贵妃,连衣带也不曾动一下。”
芳馨奇道:“这是什么缘故?”我默默思忖,良久方道:“姑姑知道刘邦最要紧的谋臣张良么?张良师从谷城黄石公,功成之后,高祖欲废太子,张良谏之不得,便托病不视人间之事,辟谷修仙,终以寿终。纵有富贵权势在上,亦半分不能勉强。此所谓世外之人,人间的功名利禄全然不能打动。周贵妃内力卓绝,心力所发,由内及外,临飙风而不动,当真不是凡人。如此武功,与天地同修,当居于江湖之间,岂是小小的皇宫内苑可以拘束?怨不得这样淡然无争,却不是那些饰文钓誉的人可以比拟的。”
芳馨惊叹道:“周贵妃果然有这样厉害么?”我微微一笑:“姑姑且放眼看吧。”
芳馨叹道:“周贵妃的厉害,奴婢确实看不大出来。奴婢只是觉得,皇后娘娘也极厉害,前些年倒没觉得。”
忽然之间起了风,窗户发出格楞楞的轻响。雨也更大了,几点雨滴从窗缝中飘了进来,洇湿了衣袖上的梨花白绣纹。芳馨连忙关牢窗户,却听噗噗两声,原来冷雨敲窗,雪白的窗纱湿了一片,窗外的雨景便隐约可见。但见几树松柏如泼墨般印在窗上,雨丝横飞,若抛出寸寸银光。
绿萼奉了一碗红枣茶进来,我拿起小银匙轻轻晃着,说道:“皇后不厉害,也不能替皇上理政。想当年皇后娘娘只因在御书房伴驾错了时辰,便被罚在宫门之外跪了好几日,连皇上也不能偏帮着。如今做了皇后,却能不计旧恶,善待慎嫔娘娘,着实是有涵养。且皇后娘娘心思坦荡,不然哪里肯再用桂旗和桂枝打理守坤宫?狠辣决绝,雷霆手段,固是厉害,譬如吕后。可是要我说,最厉害的人还是得像皇后和周贵妃一般。嗯,就像韩信、韩安国那样,善待曾经羞辱过自己的人(注1)。若像李广一样(注2),终究是路窄。”
芳馨沉吟道:“皇后娘娘竟不怕桂旗等人害她?”
我微一冷笑:“若皇后真的被害,第一个被怀疑的自然是桂旗和桂枝。想来她们还不敢。慎嫔娘娘自也不会做这样的蠢事断绝儿子的前程。”
芳馨道:“如此看来,慎嫔娘娘着实不是她二人的对手。”
我叹道:“慎嫔当年为后时,空有个凌厉的架子,实则是个直心肠。陆皇后是帝师之女,周贵妃乃是开国亲王之后,又自幼在太后身边长大,如何是慎嫔娘娘可以比得?如今听说慎嫔娘娘的父亲和哥哥都去了,家里剩下一屋子女人,怨不得连皇帝赐官都不要,连殿下都觉出她们的愚蠢来。”
芳馨道:“可那是外放……”
我微微冷笑:“外放又如何?虽然只是一个县令,好歹是一方父母官,大有可为。若皇上真的无意让他为官,大可将他留在太学中做个经学博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是不让他补缺。如此倒是留在京中了,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芳馨吸一口凉气,恍然道:“原来是皇上又打算启用裘家了!”
我颔首道:“不错。娘娘的双亲和兄长已然过世,剩下的支庶兄弟都分了家,裘家只剩了裘玉郎了,倒也干净。于裘家山穷水尽之时启用,便是天恩浩荡。裘家的那些女人连这些也看不见,怨不得老侯爷当年身败名裂。好在还有一个读书种子,且看他将来如何了……”
芳馨道:“姑娘看得这样通透,何不好好与慎嫔娘娘说一说?”
我将银匙随手抛在青瓷盘子上,笑道:“事关慎嫔娘娘一个人的得失荣辱,我自是义不容辞为她分忧。可这是家事,娘娘又素来对娘家有些心结的,我还是少说为妙。好在如今殿下也大了,又懂事又孝顺,也不需要我再说什么了。”
芳馨微笑道:“不错,殿下是最乖巧懂事的。”
正说着,只听外面绿萼的声音说道:“内阜院的商总管来了。”我连忙整整衣衫发饰,命人请了进来。只见一个眉目清秀的蓝衣内官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内监,一人捧着一红一碧两匹缎子,另一人捧着两只木盒。这位商总管不是别人,正是从前慎嫔身边的亲信内监商公公。
商总管笑眯眯的说道:“皇后娘娘旨意,赏春锦两匹、金锞子一套给四宫女官。另外,奴婢瞧着内附院库房里还剩了些旧年的颜料,也一并给大人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