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儿走的那年,年岁同这个少年差不多,但身量却高,穿上军服一板一眼的倒颇有将军风范。轩儿也固执,当年玉华舍不得他,怕一朝再来个白发人送黑发人,可却敌不过孩子硬气,偏偏就想马背上翻滚,一剑杀外敌个痛快,如今看来,和面前少年沉默的倔强倒有几分相似。轩儿是怎么留也留不住,这少年却是怎么赶也赶不走。
施老夫人深深看玉华,见妇人眼底泪光闪动,透过宋歌竟似也看到了念了十年的儿子。
待屋内一时沉默下来,待施老夫人情绪渐渐平稳,宋歌这才又抬眸,先慢慢看玉华,再慢慢看施老夫人,最后将目光停在茶案那青花白瓷上,一句一顿。
“你们苦,苦这三十五载寒心等待,儿郎只去不归,一腔热血洒在黄土大地,瞬息被烈日晒灼。”
“你们苦,苦这漫长岁月孤儿寡母,尸骨不还英魂难聚,当初说好的精忠报国未实现,却白白成了塞外黄沙刀下鬼。”
“你们苦,苦这铮铮铁骨腥风血雨里闯,那率军统领却轻言退兵,凉了百姓心,灭了英雄志,丧了儿郎命,绝了太平路。”
宋歌上前一步,继续声声掷地!
“我也苦,只是我的苦一句话便可说完,”宋歌拿右手扶了一下自己的左胳膊,嘴角抽了抽咬牙道,“我苦在……夫君在外征战,援求无果。”她说完,在施老夫人和玉华未反应之前,手伸到头顶轻轻一扯,盔甲忽落,泻了女子满头青丝。
对面两人齐齐一震,施老夫人更是颤巍巍要从座位上站起来,嘴里念叨着“女儿家”,拐杖因她突然的动作“啪”一下砸地,惊了满室。
“施老夫人,您家老爷上了战场后,您做了什么?”宋歌青丝披落满肩,黑发如墨,愈发衬得她容颜苍白,那眸子极亮,定定瞧着人,似能将人心看透,“您家老爷折身疆场后,您又做了什么?”
宋歌眼见施老夫人面色不霁,也不管自己的话失了礼貌,只有转身对玉华同样道:“夫人,您的夫君上了战场后,您做了什么?您的夫君折身疆场后,您又做了什么?”
玉华也不答,倒不知是不愿,还是不能。
宋歌却忽然旋身,眯眸淡笑道:“您二人不答,那便我来答!”她褪去适才对于将士遗孀的尊敬,该凌厉时依旧凌厉。
“你悔这报国热血空洒沙场,却不知儿郎的驰骋雄心从来无惧以身殉国!他们操戈时,你在悔,悔自己倒该多给他们一些儿女情长的牵绊,好留住那恨不得直飞沙场的壮志雄心!”
“你怨这纷乱战局埋葬施家铁骨,却不知纵是成了敌军寒刃下一抹英魂,也不曾消散!他们浴血时,你在怨,怨大军带走三条鲜活的生命,却没意识到真正取你施家儿郎性命的,实是塞外大敌!”
“你恨这无良将军轻言退兵,徒留你孙儿单骑闯敌营,却不知大军自有战略,退兵百里、千里、万里又何妨,只要边境外敌未踏上西庭国土,你源城百姓民乐安康,城未破,将便无罪!他们阵亡时,你在恨,恨数万将士弃你孙儿于不顾,可你想过没有,若那少年听从将军指挥,这命必不会失!”
宋歌喘了口气,但见玉华扶着施老夫人,前者神情悲伤,后者木讷,似出了神。
她不管,只想把憋在心里的话一口气说完,也不知是说给她听、她听,还是她自己听。
“你们便只在这悔里、这怨里、这恨里过了三十五载,可我不愿,”宋歌摇头,眉宇间坚定如初,“我不愿三十五载后像你们一样,抱着满是惨痛与难过的回忆过一辈子。我宁愿陪着他生死,也好过将来苦等,却等不来他骨灰,只能立个衣冠冢,噬心般疼。”
“你们悔、怨、恨了三十五年,累吗?”宋歌面不改色盯着两人瞧,眼神毫不避让,“我愿同他共担人间疾苦,承战火烧灼,哪怕受万民唾弃,他无悔,我亦无怨,更何谈恨?”
“三十五载过,你们依旧活在痛苦里不愿退离,若你施家儿郎泉下有知,该作何感想?”宋歌左胳膊忽然又是一阵痛,额际冷汗瞬间冒出,她强自压住痛意继续道,“大军退兵只是权宜之计,若真不愿打仗,如今城门外应战的又是何人?”
“我的夫君也是人,他只是比你的丈夫、儿子、孙儿多了那么一层身份,便担上了重不可堪的责任。他也有母亲,如今正在帝京,生死未卜,”宋歌抬眸,鼻尖微红,“而我能做的,只是在城内助他半分,仅此而已。”
宋歌语歇,说到后来不知是疼痛惹得她没有力气还是心已觉累,渐渐地语音便低沉了下去,她本应高扬的头颅也慢慢垂了下来,双肩微耷,模样甚是落寞。
半晌,屋内无声,宋歌面色苍白冷汗直流,她不愿让对面的两人发现她的脆弱,只撇过头,努力强撑着自己。左胳膊颤抖得厉害,指尖的汗似要滴落,那针扎般的痛感再度来袭,几乎将她击碎!
终于,在宋歌坚持不住前,施老夫人拄了拐杖缓缓走过来。宋歌还穿着一身军服,三千墨发遮了她大半张脸,在老夫人模糊不清的视线里,竟真有几分像她那个没了近十年的孙儿。记得轩儿走的时候才十五岁,小小少年意气风发,腰板挺得比院内那棵大树还直,和这姑娘一样坚毅。
终是英雄出少年……施老夫人苦笑,连连摇头。一个不过二八年华的少女,却能为了自己的夫君女扮男装入军营,到底是她老了,跟不上这年代了,一个孩子,将她批得遍体鳞伤,她却竟觉得,有那么几分道理……
“你要借支架,能帮到你夫君什么?”她不懂,区区一个晾衣服的支架,能有什么作用?可见这少女如此固执坚持,她一时也有些心软,或许大军真如她所说,“退兵”只是权宜之计?
宋歌心忽然一松,顾不得左胳膊疼痛急急道:“吊牛羊!”
施老夫人一愣,和玉华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宋歌的意思。
宋歌没有时间再多作解释,“如果您两位有办法能借到百余个支架,大军的士气必能提升!”她目光炙热,就差抓着施老夫人的手了,“施家满门忠烈,三条儿郎性命该向外敌去讨回,他们定也不愿你们和大军产生隔阂,同是西庭人,司空他不会负了源城百姓!”
玉华久久地看着宋歌,看女子长发披散,吃力地垂着一只手半是劝说半是请求的弯着腰,那模样竟也和记忆里哭求她的爱子身影叠合在一起。
“婆婆,咱家有两个,可借,”玉华说完,已经转身出了门,“城内百姓多良善,只要说清楚大军此举乃权宜之计,大家都会明白的,当初进城的时候……”玉华顿了一下,有些疑惑,“为何不说?”
宋歌抿唇:“担心城内有敌军的眼线。”
施老夫人深深望宋歌一眼,“你先回去吧,一刻钟后派人来取支架,”她话音刚落,便看到少女眸底迸发了喜色,那光彩太夺目,一眼便倾泻了天地,似九天银河滑落,染了人间星光点点,“只要源城不破,百姓不亡,我施家儿郎未无辜枉死,哪怕我等妇孺不知深浅,也万不会以一城安危作代价,”她叹口气补充道,“但你是否能保证,城不破、人不亡?”
宋歌先弯腰鞠了个躬,刚才情绪激动不免出言凌厉了些,毕竟施老夫人和玉华都算作她的长辈,这一礼她们受得。况且,这一次赌,她赌赢了,感谢她们愿意选择相信,这一躬,她们也受得。
“只要我在,城不会破,人不会亡。”宋歌笑,唇畔如生了花,勾起满是温软。
只要她在,司空翊岂会容她受伤害?他要护她周全,首先得护下这座城,这城内众人。
一炷香后,宋歌又独自回了城门口,小瑞一眼看到她,本是充满焦虑担忧的眼眸瞬时染上了惊喜,心下大松一口气后,小瑞急奔上来,下意识抓着宋歌两只手问道:“怎么样,有没有人为难你?”
宋歌猝不及防,左胳膊已经被小瑞捏得紧紧,她忍不住痛呼,吓得小瑞赶紧抽手。熊大和郑冲听到声音赶过来,温自惜在城楼观战,一时没有注意到下头动静,便没有探头。
“咋了咋了,受伤了?”熊大皱眉瞧着宋歌瞬间变苍白的脸,须臾便发现她的左胳膊似乎僵在一个地方,半点也不曾动弹。
小瑞被吓得不轻,自己刚才那一下因为担心其实捏得挺重,看宋歌冷汗直冒,估计本来就伤得不轻,自己又雪上加霜,害了她……小瑞满是愧疚,一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没事,”宋歌微笑,那笑却牵强,这两个字不是回答熊大,而是对着小瑞,让他放心,“皮外伤,但所幸已经借到了东西,再过会儿熊大你和刚才那位队长一起带人去取来,咱们时间不多了。”宋歌三言两语带过自己的伤势,现在情势紧急,既然刚才已经拖延了医治时间,倒不如再拖上一拖,也省得惊动温自惜,他现在可是担着很重要的职责。
小瑞摇摇头,明明她的表情充分表露了她有多疼,却还在硬撑。可固执如她,自己多劝也无用,或许只有世子殿下,才管得住吧……小瑞将停在半空的手慢慢收回,眉宇间染了阴霾。
一刻钟后,百余个支架按照宋歌的意思一字排开,和先前早已被安排好的牛羊在同一个位置。宋歌的手已经抬不动东西,便全权交给熊大负责,自己只在一旁说说话指点些许。
宋歌让将士们将封着嘴的牛羊倒挂在支架上,就跟屠宰场里常见的屠夫杀猪的场面一样,脑袋向下尾巴朝上。因为牛羊也有些重量,所以倒挂的时候还挺吃力,忙活了又有一刻钟,不知不觉宋歌在这上面便耗费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对于城内来说只是眨眼之间,但宋歌知道,城外的半个时辰,足以将战局翻天覆地!
牛羊倒挂完毕,宋歌又叫人将战鼓置于支架下,移开一段距离,大约退后半步有余。此时百余头牛羊嘴都是封住的,而四肢也用布条捆绑得紧,几乎倒挂者动弹不得,但有几头健壮的倒是一直在挣扎,那蹄子明明被捆住还用力地蹬着,力气实在是大。
一切准备就绪,宋高宗直到这一刻,才敢真的吐出一口长气。
“五万将士可聚集?”宋歌转头找那老兵,却没有寻到人影,熊大闻言立刻回答道:“刚见那队长在整队呢,估计很快就来了。”
宋歌点点头,万事俱备,东风也不欠。五万将士一出城,再配以战鼓连绵不觉,足够振大士气!
她未来得及再转头看一眼布置好的一切,忽听城楼上一人闷声沉沉:“不好!他有险!”
宋歌呼吸一窒,温自惜在喊,而他话里的那个“他”,除了司空翊还能有谁?
拳心捏紧,宋歌霍然回眸。
“五万镇关大军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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