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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小殓、大殓之后,停灵四十九天。

停灵期间,做法事超度。达官显宦纷纷前来吊唁。

老夫人病故当日,大老爷就上了折子,为母守孝,在家丁忧。皇上当即同意,命太子、睿王、淮南王代表皇家前来吊唁,宽慰了大老爷一番。

老夫人大殓之后,大老爷就撑不住了,卧病在床。直到老夫人出殡那日,才强撑着送老夫人入土为安。

面壁思过的袭脩暂时被放了出来,每日里与袭朗、袭刖一起应承外院宾客,分外的沉默。

冬日里,这一场轰动京城的丧事结束时,已近腊月。

内宅这些女子都累得不轻,但是每个人都默默地承受下来。

事情过去之后,袭府闭门谢客。大老爷因为病得不轻,实在没法子去老夫人坟前丁忧,这件事便落到了二老爷身上。

香芷旋每每想起那一段日子,都觉得似是做了一场冗长的沉闷的梦。

唯一让她生出点儿情绪的,是香家老太太到了京城。冬日出行本就辛苦,加之北方正是严寒的时节,香老太太在路上就有点儿不舒坦,到了香家在京城的宅子之后,好生将养了一段日子。自然是没能过来吊唁,只让香若松、香大奶奶代表香家出面。

起先想着,老夫人出殡之后,她缓两日就去看看老太太。到底是她名义上的娘家,知道老太太不舒坦还不回去,香若松就要炸毛了。

但是精神一松懈下来,她才知道前一段到底有多累。这一睡,就昏昏沉沉睡了好几日。总是迷迷糊糊洗漱一番,用饭请安回来之后就继续睡,午膳、晚膳都不肯起身。袭朗跟她没辙,让丫鬟用小炕桌给她送到床前。她这才坐起来用饭,推开碗筷又继续睡。

的确是累坏了。她好几年都是只用脑子绝不肯费力气的人,前一段却要帮着大夫人忙忙碌碌,再者哭灵、哭丧也实在是很耗精力,大男人忙这一场下来都是身心俱疲,何况她了。

人死大过天,老夫人生前怎样,都已成昨日黄花,她不会为这种事叫苦,只是身体实在吃不消而已。

她去看望老太太的事,就往后推了,只让蔷薇去传话,说有点儿不舒坦。

没想到,几日后的上午,老太太由香大奶奶陪着来看她了。

两个人先去了宁氏房里,叙谈一阵子,由宁氏陪着来到了清风阁。

香芷旋一听,连忙挣扎着起身,用冷水洗了把脸,这才完全清醒过来,穿戴齐整,到了厅堂相迎。

宁氏和香大奶奶一左一右陪着老太太走进门来,前者正在说道:“之前老四媳妇帮着我忙里忙外,很是辛苦,身子骨又本就单薄,事情一过,便受不住了。怪我。”

老太太就道:“那孩子自小身子骨的确是单薄了些,在闺中的时候一直调理着,到底是底子差了点儿,你能这般体恤,便是她的福气。”

香芷旋走上前去行礼,满含歉意地道:“本该我回去探望祖母,偏生身子不争气,还要劳累祖母过来看我,这心里真是……”

“祖母怎么会怪你呢?”香大奶奶笑着携了香芷旋的手,“她老人家记挂着你,前两日就说要来,只是身子也不大舒坦,我强行拦着,便到了今日才能成行。”

香老太太则是笑眯眯的打量着香芷旋,语气透着疼惜,“嗯,气色有些不好,也瘦了点儿,平日自己当心调理才是。”

香芷旋恭声称是。

宁氏虚扶着老太太落座,转到下手坐下之后,笑笑的看着祖孙两个。

祖孙两个相见,没有寻常久别再见的泪水,只是笑着寒暄。

算起来,香老太太是五十几岁的年纪了,只是身量不高,肤色又很是白皙,再加上保养得不错,看起来便只有四十几岁的年纪。年轻时必然是个娇小美丽的女子,此刻看来是满面和善气度优雅。

想象中,宁氏以为见到的会是一个满眼市侩精明的人,结果却是大相径庭。

她觉得香老太太这样的人,兴许比老夫人还要可怕——伪装到了这个程度,是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做不到的。

老四媳妇就是在这样一个人眼前度过了十几年……年纪虽小,遇事却很是灵活,让人吃瘪的花样就不知有多少。这一点,香老太太怕是功不可没吧?

她笑意略略加深,又寒暄两句,便推说还有事,让香芷旋与娘家人好好儿说说话。

香芷旋送到了门外,有些抱歉,“应该我去您房里去迎人的,可是……”她挠了挠额头,想着还是实话实说的好,“我睡得昏天黑地的,丫鬟唤了半晌才醒。”

宁氏忍俊不禁,不自主地抬起手,轻轻抚了抚香芷旋的脸颊,“这是累着了。我和冬儿这几日也都是很早就歇下,白日里要喝几杯浓茶才勉强能撑过一天。你这单薄的小身板儿,自然比不得我们。快回房去,外面冷。”

“嗯。”香芷旋笑看着宁氏,“多谢母亲。”是真的很感谢婆婆处处给自己体面,本是不需亲自陪着老太太过来的。

“这叫什么话。”宁氏笑道,“等好一些之后,得空指点指点冬儿的针线。”

“嗯!”香芷旋目送婆婆走远,这才回到厅堂。落座之后,茶点上来,便摆手遣了几个服侍的丫鬟,看向老太太,面无表情地道,“您还好?”早就撕破脸的人,她没必要笑脸相迎。

香大奶奶没来由的想笑。

“还好。”老太太也收敛了笑意,“你呢?看起来倒是过得不错。”

“是不错,托您的福。”

“怎么只你在房里?”

香芷旋道:“四爷有事,一早出去了。”

“不是还没好利落么?”

香芷旋勾了勾唇角,“伤重的时候还能拜堂成亲呢。”

“伤重的时候还能拜堂成亲,怎么我来了反倒不露面?”老太太想亲眼见见袭朗。

“他又不是算卦的,怎么知道您会来。”香芷旋漫不经心的,“比见您更重要的事总是有的。”

老太太蹙了蹙眉,“你近来可是没少麻烦你大哥,怎么到了婆家还不知收敛?”

香芷旋微微挑眉,“我真不知收敛,还有安稳日子可过?”

老太太不理她,继续道:“前些日子,你大哥跟罗老板为了一些事劳心劳力,事后你夫君给罗老板寻了一条不错的财路,怎么你大哥却一点儿好处没捞到?”

这件事香芷旋问过袭朗,此刻便能对答如流,“这您就要去问我大哥了,怎么回事他心里最清楚。您放心,他不是吃亏的人。”

香大奶奶一听老太太话音儿不对,香芷旋应付起来不难,但是自己坐在一旁听着会很尴尬,便匆匆起身,借口去净房,避了出去。

老太太道:“不管怎么回事,你总该周旋着帮你大哥找些不显山露水的营生,家里银子被你掏空了,拮据得很,这些还用我跟你明说么?”

“您先问问我大哥的意思,再来跟我说这些。”香芷旋略有点儿不耐烦,“银子是你们给我的,不是我抢来的。这些话以后就别提了,打量是多光彩的事情么?”

老太太轻斥:“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东西!”

香芷旋不屑一笑,“拜你们所赐。你们贴钱送人的人,能有什么出息?我一没见识,二不明理,往后您有什么事别跟我说,实在要紧的事,让我大哥跟四爷说说就行。”

“想急着撇清关系?”老太太笑起来,“那是你能做到的?”

“我怎么敢,只是无能而已。”在老太太面前,香芷旋已习惯自嘲。再怎么难听,也比老太太动辄说起的“赔钱货”要好听。思及此,她狡黠地笑了笑,“您动不动说我们姐妹三个是赔钱货,别人我不知道,在我这儿,您好像真是赔钱了。”

“有什么法子呢?养了个见缝插针的白眼儿狼。”老太太低声反诘,随后不等香芷旋接话,又道,“看你还是那样的牙尖嘴利,我也就放心了。说点儿正经的话,我等会儿也就走了。”

香芷旋扯扯嘴角。

香老太太问了问钱友梅、蔚氏、洪氏的背景,随后询问了一番老夫人病故前后的事,又顺带的问起袭脩、袭刖、袭朋是怎样的人。

香芷旋敷衍的答了几句,府里的是非,只字不提。跟老太太说太多,毫无益处。

老太太离开之前,香芷旋好心叮嘱一句:“日后凡事还是听我大哥的意思,他总不会做出对家里无益的事。”

老太太蹙了蹙眉,没说话。到京城了,除了眼前这个丫头一如既往的让她讨厌,别的似乎都变了。孙子孙媳再不似以往听话,很多事她做的决定通常是无效的。那是个什么滋味,只有她自己清楚。

老太太过来这一遭,倒是把香芷旋的瞌睡虫全部赶跑了,没了倦意。

午间问起袭朗,得知他去了大老爷那边。

大老爷的情形每况愈下,太医每日都要过来一两趟。到近几日,下地都难了。

袭脩又被关到书房面壁思过了,袭刖自知大老爷一见自己就会生气,不肯过去挨骂,袭胧对父亲全无情分,知道母亲那些年处境艰难都因父亲而起,自是懒得多看一眼。

每日前去看看大老爷的就只有袭朗。

香芷旋用过午膳,小憩一阵子就醒了,想继续睡都睡不着,知道状态已经调整过来了,便让含笑将袭胧请到房里,姑嫂两个一面做针线,一面说说笑笑。

袭胧说的比较多的,是在外祖母家里的事情。

香芷旋由此得知,袭胧有好几个表兄弟表姐妹,便问道:“回家来会不会觉得闷?”

“不闷。”袭胧想了想,唇畔浮现一抹柔软的笑意,“起先回来那几天,是觉着有点儿闷,我又不好意思整日腻在你房里。后来跟娘亲的心结解开了,每日与她会说很多话,还有你和五嫂做伴,一晃就这么多天了,居然都没怎么想过外祖母家。”

“那就好啊,不然我跟你四哥打算给你添些花鸟鱼或是猫猫狗狗解闷儿呢。”

“不用。”袭胧笑道,“我又不是几岁的小孩子了,还要学很多东西,时间都不够用。再说了……”她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我跟那几个表姐妹也不是相处得多融洽,在外祖母家,多半时间也都是留在房里做看书写字做针线。嗯……也不是说表姐妹不好,可能是我性格有点儿孤僻或是古怪?跟她们亲近不起来。好几年的时间呢,跟她们的情分,还不如跟你和五嫂这段日子的情分深。”

“什么都要讲个缘分。”香芷旋笑道,“人之常情。你方才这些话要是讲给你五嫂听,她一定特别高兴。”

“嗯,”袭胧的笑意到了眼底,“她听了一定会眉飞色舞的,我们不告诉她,不让她得意。”

香芷旋轻轻地笑出声,“好啊。”

袭胧逗留到日头西斜时,起身回房。

香芷旋收起针线,想到了洪氏。这一段,是完全把洪氏这个人丢到一边去了,都想不起来询问一句半句。幸好提前交代了蔷薇含笑等人,让她们留意着西府的动静。

她将蔷薇唤到近前,“西府这些日子,有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

蔷薇笑着点头,“有啊。正想跟您说说呢。”

比起香芷旋,二夫人与洪氏可谓精力旺盛至极。丧事期间、之后,两个人一日都没闲着。

二夫人将管家、小厮支使得团团转,那些人每日里进进出出,个个神秘兮兮。

袭朋那边,每次从东府回到西府之后,二夫人就将他拘在房里,不准他见洪氏。在她眼里,洪氏已是那样不堪的一个人,儿子绝对不能因着贪恋美色而染指。而实情又是不敢如实说出的,怕儿子被气出个好歹——儿子最恨的就是袭朗,洪氏一见就疯掉的人也是袭朗。

同样的,洪氏也没闲着。二夫人行事反复,夺了她主持中馈的权利,不亚于狠狠地打了她的脸,一直气不顺。等娘家人过来吊唁转去西府闲坐说话的时候,她就将这件事与母亲说了。

洪夫人倒是无所谓,说横竖是个烂摊子,管着也是劳心劳力不落好,现在你婆婆发话了,那也不错,你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

洪氏怎么能忍得下那口气,瞪大眼睛责问母亲:“您怎么事事都喜欢息事宁人,什么事都不肯给我撑腰呢?”

洪夫人看着她,神色分外苦涩,半晌才道:“咱们家,包括你,哪里闹得起是非,可不就得息事宁人。再说了,怎么过都是一样的日子,你何必争这口气呢?再说了,你现在这样那样的一桩桩事情,我是怎么想怎么觉着奇怪……全无必要啊。你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唉……”洪氏怎么可能给得出合理的解释,不耐烦的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不管就算了,说那些还有什么用?!”

没过两日,她身边的陪嫁丫鬟连翘好端端不见了两日,让她奇怪不已。等连翘回来的时候,上去就是一巴掌:“你个小蹄子!不声不响地去做什么了?”

连翘委委屈屈地道:“奴婢家里出了急事,那时刚好您身在东府,奴婢不好过去打扰您,就跟外院一名小厮说了说,让他转告您,不信您可以去查证,我真的说了……”

洪氏一听火气更大,“你跟外院的人说有什么用?不知道那些都是二夫人的爪牙么?!真是越活越蠢笨了!”

连翘慌忙跪地认错求饶。

横竖人是回来了,洪氏责骂一通也出了气,便没再追究。

转过天来,落翘又说家里的弟弟病了,她得回去看看。洪氏只当是自己处境不好,连陪嫁丫鬟也开始懈怠了,没好气地摆摆手,由着她们偷懒。再见到母亲的时候,要了几名丫鬟、婆子过来服侍自己。

落翘这一走就是半个月,回来后人瘦了不少,面色很差,仿佛大病了一场似的。

洪氏没好气,说你病病歪歪的还回来做什么?想着把病气过给我是不是?之后随手取了几两银子,打发了落翘,“不用再回来了。”

落翘神色很复杂的盯着她看了两眼才道谢,收拾包袱走人了。

老夫人出殡之后,洪氏每日都去东府坐坐,找宁氏或钱友梅拉家常,不外乎是说说以前听说过的关于老夫人的事,再说说这人一走心里很不是滋味之类的话。

宁氏揣着明白装糊涂,晚辈在跟前晃,她就由着。

钱友梅则是觉得莫名其妙,有两日甚至怀疑香芷旋把洪氏收拾得狠了,以至于这人已经不正常了,派了小莲去询问含笑蔷薇几个,意思不外乎是想听听香芷旋怎么说,要是香芷旋烦透了洪氏,那她也冷着脸得罪人就是了。

可那几天香芷旋只顾着呼呼大睡,含笑就说也不好惊动四奶奶,三奶奶照着大夫人的章程行事总不会错。

钱友梅这才踏实了一些。

洪氏偶尔会逗留到寅时左右才道辞。

寅时是请安的时辰。

她就是想在路上偶尔遇见袭朗一次两次。

只是袭朗耳报神很灵,再加上一听六奶奶三个字就忍不住蹙眉,从来是她不走他就不去给宁氏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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