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皇祖母还教你举贤不避亲?”水沐又笑着问了一句,见皇长孙打哈欠,就叫小李子抱着他去睡下,提着朱笔待要批阅,不免又将心思放长远,于是草拟下圣旨,只待来年发往南边。
却说南边阻挠战事、私通外敌的两派人马被清除后就连连告捷,不过一年有余,海外敌邦便连连派出使者前来称臣纳贡。
顾念着各地旱情才过,须得休养生息,于是水沐便动了休兵的心思,谁知又收到贾琏秘折,说忠顺王爷已经暗中将兵马布置在山西一带,忙令人去查,果然见他为战事、旱灾焦头烂额时,山西一带官僚竟已多数为忠顺王爷的人,因兵马驻守各地,不能轻易调动,京城守兵不多,水沐思来想去,决心将贾琏调遣回京,叫他里应外合,将忠顺王府一举铲除,于是又下了诏书,令贾琏回京任户部侍郎一职。
贾琏回到京城时,恰又是一年正月二十一日,待进了城门,就远远地听见鼓乐之声,他绕着路向薛家一瞧,只见广仁伯府门前人头攒动,大门两处有下人散果子点心,只瞧了一眼,就又向宫里去,正随着戴权向大明宫去,就见个小少年腰上别着一把小巧弓箭抢先进了大明宫里,原当是九皇子,仔细想了想,又觉不是,于是就慢慢地向里头去。
进了御书房,贾琏先磕头请安,待水沐说了一声平身起身后,看那小少年笑嘻嘻地看他,就也看过去。
“你还记得我吗?据说咱们曾见过。”
贾琏笑道:“长孙殿下,别来无恙。”
皇长孙笑了一笑,听水沐咳嗽一声,就老老实实地垂手站在御案边。
“为了什么事叫你回来,你心知肚明了吧?”水沐问。
“是,贾琏明白。”
“那就照着办吧,你足有五六年没回家,且回家瞧瞧吧。”水沐挥手说道。
“多谢陛下。”贾琏说着,就向外去。
“我也去。”皇长孙立刻跟上,走到贾琏跟前,就牵住他的手。
贾琏忙回头向水沐看去。
水沐摆了摆手,“去吧,告诉宝郡王府侧妃,令她准备行装,带着孩子南下。至于宝郡王府王妃,她身子弱,便留在京城吧。”
“是。”贾琏答应着,心道是宝郡王忘了君子的本分,偷偷听去了薛蟠的话。
“不走吗?”皇长孙摇了摇贾琏的手指。
贾琏笑了一笑,就领着他向外去,走到宫外,遇上戴权给他打眼色,登时明白皇帝的心思,于是领着皇长孙上了轿子,就带着他向荣国府去。
一别几年,贾琏再回来,也没有物是人非之觉,只瞧着府里都没变样,领着皇长孙进了荣庆堂,正要去见贾母,忽然听见一声舅爹,随后一小少年穿着鹅黄箭袖跑出来抱住他的腰。
贾琏一见,不禁笑了,原来这柳清源活脱脱又是一个柳湘莲,竟然没一处像迎春的。
“舅爹,你打胜仗回来了?”源哥儿笑着,就攀着贾琏的腿向上爬。
贾琏忙将他抱在怀中,才抱住就后悔,心道那样沉了,抱不动,就将他重新放下。
“那怎么不见你老?舅娘说打仗辛苦,出去一遭,就老上十岁。”源哥儿搂着贾琏脖子,忽然将手指向皇长孙,“舅爹带了外头的孩子回来了?”
“休得无礼,这是长孙殿下。快下来见过长孙殿下。”贾琏将源哥儿推到前面。
两个小孩子初次相见,对着笑了一笑,忽然皇长孙问贾琏:“他是男扮女装吗?”
贾琏有意说:“对,他是女的。”
皇长孙听了,就向源哥儿腰下看去。
源哥儿登时恼怒地说道:“你向哪看的?”
打吧,打一架吧,不打不相识。贾琏在心里念叨着,就向里头去,却见皇长孙笑着说“你若是女的,咱们就是姊妹了。”
“你是女的?”源哥儿问。
“你瞧瞧。”
源哥儿望了皇长孙一眼,抬手就向他腰下摸去。
贾琏忙将源哥儿手扯回来,皇长孙笑说道:“我只瞧你一眼,你摸了我一下,现在是你欠着我的了。”
“那你再摸回来。”源哥儿挺着身子说。
贾琏咳嗽一声,说道:“不要说这些没规矩的话,向别处玩去。”见林之孝过来,就叫林之孝领着两个孩子别处玩去,听见咚咚的脚步声,知道是洪二老爷又跟来了,就对林之孝家的说:“领着他去见碧莲。”
“哎。”林之孝家的忙答应了,虽害怕洪二老爷,但也细声细气地请他走。
洪二老爷听说是找女儿,就立时随着林之孝家的去了。
贾琏又向荣庆堂里去,到了上房里头,就见贾母坐在榻上两只手缠着线叫对面的惠儿翻线。
“老太太,手动一动。”惠儿说道。
贾母笑盈盈地动了动手,对贾琏说道:“亏得惠儿大了,不然芳官她们嫁了人,什么人陪着我这老婆子说话?”
贾琏笑着说是,因惠儿生得与贾珠仿佛,于是就问她今年读了什么书,她哥哥贾兰可曾来信,待都问过了一通,又不见许青珩来,知道她正生气,于是就退了出来向大跨院里头去。
果然进了房,就见许青珩有意背着他躺在床上。
“见了人来,也不招呼一声?”贾琏笑说着,就走到床边将许青珩压住。
许青珩扭着头看他一眼,就怔住,落泪道:“完了完了,你比我还年轻呢。”
贾琏忙将她半抱着拉起来,轻轻地给她擦了眼泪,说道:“无缘无故,说这话做什么?”
“你跟老太太都是一样没心的,她不见老,你也不见老。”许青珩落着眼泪,两只手用力地揉在贾琏脸上,“你一准没想我?”
“想了,相思刻骨呢。”
“胡说,你瞧我想你想出来的白头发,再瞧瞧你这一头乌压压的头发。”许青珩又将自己发髻解开。
贾琏见她青丝中果然掺杂了几根白发,于是搂着她,笑道:“个人体质不同罢了,兴许是你血热,才早生华发。”
“呸。”许青珩啐了一声,又搂着贾琏脖颈,笑道,“这会子没带回来什么红颜知己吧?”
“家里有小姑娘等着,谁瞧得上什么红颜知己?”贾琏说着,见许青珩贴了过来,立时就向她唇上探去,余光扫见帘子后有人,就问:“谁在那边?”
一问之下,却见皇长孙、源哥儿牵着手走了进来。
“舅爹、舅娘干什么呢?”源哥儿警觉地问,立时走到床边,将许青珩护在身后。
贾琏咳嗽一声,见许青珩得意地搂着源哥儿,就笑道:“你可找到使美人计的人了。”又望了皇长孙一眼,就说:“时辰到了,臣送殿下回宫。”
皇长孙点了点头,待随着贾琏出来,就问道:“他当真不知道是什么事?”
贾琏疑惑地反问:“长孙殿下知道?”
皇长孙笑嘻嘻地不言语,“你果然智勇双全吗?皇祖母常提起你,只是不许我跟皇祖父说。”
“祖辈的事,殿下就不必操心了。”贾琏送了他到前院,见有锦衣卫来接,就只送到门口,随后望着宝郡王府,就又东走去,从会芳园当街小门进去,在会芳园中,望见垂钓的探春,就对她说道:“宝郡王三年五载回不来了,你且收拾东西,带着皇孙向南边去吧。”
正月里风正大,探春额前碎发被风拂起,见鱼竿一动,有鱼儿上钩,就立时放下鱼竿,由着鱼儿在水中拖曳鱼竿,起身说道:“难道当真是皇长孙?”
贾琏点了点头,说道:“我才回京,不知皇后的意思是?”
“娘娘的意思,怎比得过皇上的意思?”探春笑说道,又觉房文慧未必不钟意她一手抚养大的皇长孙,又问:“琏二哥,王妃不去吗?”
“路途遥远,主上只说王妃体弱去不得,倘若她能坚持,料想也没人拦着她不去。”
探春松了一口气,笑说道:“二爷许久没回家,快回家跟嫂子说话吧。”
“好,待你启程时,我再来送你。”贾琏说着话,就又向外去,到了宁荣大街上,就见林之孝来说:“二爷,你领回来的那人不叫老爷碰碧莲姨娘呢,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只说叫你将人领走。”
“百事孝为先,这事我可做不得。”贾琏又向西边去,路过胡竞枝家黑油大门,就问:“胡竞枝如今做什么呢?”
林之孝说道:“他赶上好时候了,恰江西几十位老爷丢了官,他就向江西补缺,如今也是一方父母官了。据说,他还悄悄地向紫檀堡送了银子,叫二老爷、二太太给他儿子请先生读书呢。说到二老爷、二太太,二爷知道么?宝二爷在茜香国出息了,据说年前茜香国女国王生下的女儿,是宝二爷的。”
贾琏忍不住咳嗽一声,见林之孝神色不似玩笑,暗道难怪黛玉要向茜香国去,进了家门,也不向旁处去,就回了大跨院向后楼去,到了后楼前,望见源哥儿迈着小腿进了后楼,就随着他进去,待一进去,不禁火冒三丈,只见源哥儿坐在他椅子上,各处摆着放着的,都是小孩子的玩物。
“舅爹,你在外头是怎么打仗的?”源哥儿问。
贾琏紧紧地皱着眉头,按捺住怒火,说道:“我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打什么仗?”
源哥儿蹙眉说道:“那你在外头几年做什么?”
贾琏心道若是告诉源哥儿前头神武将军、宝郡王、北静王打仗,他在后头赏花弄月,怕会叫源哥儿瞧他不起,于是说道:“用智慧打仗呢。”
源哥儿不解地哼了一声。
贾琏不耐烦理会他,就说道:“回你爹娘那边去洗洗睡了吧。”
“我就在这楼上睡,舅娘害怕,我护着她呢。”
贾琏闻言一呆,于是踱步向楼上去,果然瞧见他写意风流的水墨帐子换成了绣满蝈蝈蚂蚱的红帐子,他摆在窗边的琴架子上,搁着七八把弹弓。
“舅爹,什么时候打鸟去?”源哥儿抓了一把弹弓,很是大方地塞在贾琏手上。
贾琏笑道:“只有你这样的赛潘安拿着弹弓才好看,我这样的,不配拿,别叫人笑话了。”将弹弓塞了回去,又领着源哥儿出来,听说柳湘莲回家,源哥儿这才赶紧地向东跨院去。
贾琏登时冷下脸来,待要在花棚下坐着,忽然见花棚前桃树枝干上刻着“柳清源到此一游”,登时心疼地拿着袖子磨了磨,恨不得将那几个字抹掉。
噗嗤一声,许青珩站在花棚前笑了。
“你是故意的?”贾琏冷声道。
许青珩摇着头,说道:“我就想瞧一瞧,你跟个孩子斗气,是个什么模样。”
“你何必呢?”贾琏放弃了这棵桃树,背着手,琢磨着该在后头园子里挑一处屋舍住着。
许青珩笑道:“谁叫你那样小气?若是大大方方的,谁跟你斗气?快向老祖宗那吃饭去吧。”说着,就拉着贾琏向荣庆堂。
果然贾母那摆下了洗尘宴席,只除了贾赦、贾琮不在,家里人都坐在饭堂里吃饭。
大抵是家里又有小孩子无忧无虑地玩笑,于是贾母很是开怀地吃了一碗米饭,饭后漱了口,还埋怨嘴里槽牙松动了。
贾琏待饭后,与柳湘莲说了一会子话,见源哥儿不理会他爹娘,就随着许青珩向大跨院来,有心要跟柳湘莲交代一句,偏生话说得晦涩,柳湘莲听不明白。
贾琏只得在许青珩床上睡着,二人久别重逢下,也算得上甜蜜。
次日一早,贾琏睁开眼睛,洗漱之后出门,见五儿欲言又止,就向门边看去,只瞧见洪二野兽一样蹲在门边。
“女儿不理你了。”贾琏问,虽洪二不言语,他已经知道自己说对,在他头上拍了一拍,问他:“吃饭了没?”见他立时垂涎三尺,就领着他向房里去吃饭。
许青珩对贾琏对坐着吃饭,不时瞥一眼蹲在炕上的洪二,既怕他狰狞面目,又怜悯他这样大的人,心智却如孩童一般。待见贾琏吃了饭,要领着洪二老爷同去户部,就忙叫人将源哥儿的点心包了一包,塞给洪二老爷,见洪二老爷天真烂漫地冲她笑,登时哆嗦了一下。
“走吧。”贾琏说着,就领着洪二老爷向外去,因他不肯与贾琏分开,贾琏就叫人备下了马车,与他同上了一辆马车。
户部里,黎碧舟已经调到了江南清吏司,许玉玚也已经去江苏做了官。
贾琏见黎、许两家的根还扎在江浙一带,不禁为之一叹,为叫洪和隆知道洪二老爷在他手上,又带着洪二老爷四处招摇一通,待从户部离开,就去了许家拜见许老尚书,等天黑后才回荣国府;次日,又向神机营去见了一回昔日部下,因晚上要轮值,就领着洪二老爷在户部住了一夜,第二日回荣国府时,见探春要带着皇孙远行,就与许青珩一同送她,瞧见房王妃固执地要随着向南边去,也只能由着她了;待送了探春走不过七八日,见忠顺王府长史来请,就领着洪二老爷向忠顺王府去。
只见几年不见,忠顺王府破败了许多,贾琏领着洪二老爷进来,叫他蹲在书房门外,就自己进了书房。
“那人是洪和隆兄弟?”忠顺王爷问着,向门外望了一眼。
“正是。”贾琏回说道。
忠顺王爷抿着嘴唇,又问:“皇帝要叫宝郡王留在南边?”
“是,已经请侧妃收拾行李带着皇孙向南边去了。”
忠顺王爷笑说道:“只当皇子里要有个露头的,万没想到竟然是皇长孙。不知薛家知道此事,要如何想呢?”
“有王爷出手,轮不到他们家怎样想。”贾琏笑说道。
忠顺王爷笑了一笑,就对贾琏说道:“本王可不敢说这大话。”
贾琏点了点头,上前轻声问:“不知王爷的事,筹谋得怎样?下官费了一番心血,才拖到这地步。”
“委屈你了。”忠顺王爷说道,就拿了地图来,指着给贾琏看,说道:“如今皇帝的兵马都押在南边,半月后,长安节度作乱时,京营向长安去平乱,你就带着家小,在清虚观等着本王,那边有密道,你随本王向山西去。”
“不知王爷兵马粮草可充足?”贾琏问道。
忠顺王爷笑说道:“粮草自然充足,你不知,前几年,只花了些许银子,就从南安王府买来许多粮食呢。”
贾琏眼皮子一跳,心道前几年大江南北哪一处不缺粮食,南安王府有粮食不拿出去大大方方地卖,何必贱卖给忠顺王爷?虽疑惑着,但眼前有要紧事要做,就也不做他想,对忠顺王爷笑说道:“王爷筹谋,那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了。王爷放心,三日后,臣就带着家小向清虚观去。”说着话,就向外去,到了外头,领着洪二老爷就回了家。
待进了家门,贾琏先打发洪二老爷去找碧莲,随后面沉如水地进了大跨院,坐在炕上,就对许青珩说道:“收拾些金银细软,三日后,带着老祖宗、源哥儿向清虚观去。”
许青珩正给源哥儿绣着裤子,听他这样说,就笑说道:“什么事,还要收拾金银细软?”
“有人出卖了我。”贾琏闭上眼睛。
许青珩眼皮子一跳,忙说道:“这话从何说起?”
贾琏冷笑道:“清虚观有密道?哄谁呢,那终了真人的性情,我岂会不知?若是有密道,他早将密道堵上了。”
许青珩见他虽气,却不慌张,笑说道:“知道了。”也不将这事放在心上。
贾琏托着腮坐着,见帘子一动,源哥儿一头汗水地进来蹭在许青珩身上,登时又变了脸色。
“又向哪里野去了?”许青珩拿着帕子给源哥儿擦了汗,又摸他后背上也是汗,就说道:“快去洗一洗。”
源哥儿答应着就去了。
贾琏瞧着源哥儿出去时,眉毛已经高高地挑了起来。
许青珩瞧着他那神色,说道:“又有什么事叫你看不顺眼了?”
“源哥儿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不知道从来舅妈都不是好东西。”
“你舅妈叫你吃了大苦头了?”许青珩反问,瞧着贾琏那不忿的神色,登时明白素来霸道的贾琏这会子算是吃醋了,于是有意摆弄手上针线给贾琏看,待源哥儿洗了澡回来,就拉着他手说:“将《出师表》背给你舅爹听听。”
源哥儿撒娇道:“好容易歇了一会,又背书。”说着,搂着许青珩脖子说起了悄悄话。
贾琏瞧着他们二人有说有笑,总觉哪里不顺眼,见进来一只哈巴狗,就将哈巴狗抱在怀中摸了一摸,总觉哪里不自在,待源哥儿去迎春那请安,就将狗放了下去。
“知道我跟狗有什么区别吗?”许青珩含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