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来说话的尼姑,恰是早先这庵堂里净虚的弟子智能儿。
王熙凤看她生得风流妩媚,身上并没有其他尼姑的冷清劲,就猜着她不是安分守己的人定与旁人有些首尾,于是说道:“你们这馒头庵,只怕不干净。”
智能儿忙笑说道:“薛大奶奶这是什么话?我们哪里不干净了?来的是六皇子,他常随着妙玉师父向各处去,不独我们这,就是牟尼院,他也随着去。”
“他跟妙玉……”王熙凤想起妙玉那性子,忍不住嗤笑一声,心道还有人不嫌冷的。
智能儿笑说道:“他们两个倒是干净,妙玉师父不理人,六皇子也只是远远地瞧着,也不上前搭话。”
王熙凤想了一想,笑说了一声知道了,见平儿来,就带着平儿回家去,等进了家门,就打发人请戴权来说话,谁知请不动戴权,只能退而求其次,将常升请了来,望见常升不似早先太上皇在时那样精神抖擞,就说道:“常公公莫不是又受气了?”
常升背着手,也不坐,只抬头去看薛家梁上的燕子窝,问道:“薛大奶奶请咱家来,是为了什么事?”
王熙凤笑说道:“昨儿个去水月庵,撞见了一出好戏。”于是就细细地将六皇子打扮得如何风流倜傥,如何知进退不打搅佳人的话说给常升听。
常升早听许青珩说过这话,见王熙凤提起,就笑说道:“知道了。”
“……公公不打算说给太后听?”王熙凤含笑问道。
常升说道:“咱家心里自有计较,还望薛大奶奶莫插手此事。”顿了顿,又问:“今年十六,薛家还给荣郡王做生日吗?”
王熙凤笑道:“各处闹饥荒,还做个什么生日?叫人骂我们为富不仁?”
常升笑了一笑,待要走,又见彩明悄悄地递了银票过来。
“皇长孙还在皇上宫里?”王熙凤问了一句。
常升笑道:“大奶奶不问其他皇子,问起皇孙做什么?难道皇孙还能越过皇子不成?”说着话,人就向宫里头去了。
王熙凤虽答应常升丢开手,偏生见常升卖关子又忍不住出手,于是就对旺儿说:“向外头散出话来,就说六皇子恋上个带发修行的出家人了。”
“哎。”旺儿忙答应下来,于是就去找嘴碎的常去各家里请安的婆子说话。
那些婆子知晓王熙凤的意思,于是向公侯伯爵家传话,到了腊月里,各家里头就都知道了。
许青珩是从夏金桂那知道的,原来江西罢免了许多官员,胡竞枝便补了江西的缺,要带了夏金桂母女二人前去上任。
夏金桂见胡竞枝还有出头之日,于是唯恐胡竞枝记着前仇在半路上将她暗害了,就赶着来跟许青珩说“体己话”,好叫许青珩替她撑腰。
许青珩不料妙玉与六皇子的事竟然传扬出去,于是先安抚了夏金桂又暗暗以言语令胡竞枝好生对待糟糠之妻,待送走了夏金桂,就向东跨院里寻迎春商议此事,恰遇上柳湘莲留在家中歇晌,于是就摇着扇子向后头园子里去,见一脉清溪边黛玉默默祈祷,就笑说道:“因为五湖四海的水是相通的,你就在这水边为谁祈福不成?”
黛玉一惊,见是许青珩走来,就在水边山石上坐着,望着池中残荷枯叶,笑说道:“只知道嘲笑我,还不知是谁听说老王爷没了,就立时问起自家爷们的。”
许青珩拿着扇子向她肩头一拍,叫她从山石上起来,就问道:“妙玉几时从水月庵里回来?”
“谁知道呢?她们出家人,兴之所至,兴许就要多念几回经才过瘾。”
许青珩轻叹一声,说道:“可怜她那么个孤僻的人,偏有热闹找上她。”
“什么热闹?”
许青珩于是就将外头传的风言风语说给黛玉听。
黛玉听了,忙说道:“不好!只怕过两日,计家为‘斩草除根’,要来讨人了。”
“人家又不是咱们府上下人,来去自由,计家来讨,咱们就放人?”许青珩冷笑着说,忽然想起妙玉在水月庵,兴许遭人毒手也未可知,于是忙对五儿说,“快叫柳二爷将妙玉接回来!迟了兴许会出事!”
五儿闻言,提着裙子就向前头跑,进了东跨院里,见侍书拦住不许她进,就忙说道:“妙玉师父兴许出事了,快叫柳二爷去水月庵里接她。”
侍书听了,忙向内去,须臾就见迎春、柳湘莲夫妇披着衣裳出来。
柳湘莲还迷迷糊糊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快别问了,赶紧去吧。”迎春催促着。
因家里只有他一个男子,于是柳湘莲提了靴子,立时就向外去,到了外头领着林之孝等人就冲水月庵去,待进了水月庵,就觉不对,只瞧见许多尼姑被人捆绑着丢在墙角下,再向内去,就见妙玉、封氏两个,也被推搡着倒在梅花树下。
柳湘莲忙将封氏搀扶起来,又见衙役过来,就问道:“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抓人?”
“这水月庵果然是个风月宝地,这群假尼姑在这边做勾栏里姑娘的行当,有人贴了匿名的揭帖,我们赶来恰抓了个现行。”那衙役说道。
“现行在哪?”柳湘莲心道若水月庵果然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封氏岂会安心留在这里?
“您这边来看。”那衙役说着,就领着柳湘莲向一间禅房里去,柳湘莲过去了,就望见一个妩媚小尼姑并一个公子哥衣衫半褪地被绑在一处。
“那封氏还有妙玉师父与此事无关,我领了她们走,也不耽误诸位办差。”柳湘莲忙扭过脸去。
衙役笑说道:“那年纪大的女人,你领走就是。那俊俏的妙玉尼姑,是水月庵里的头牌,万万不能放了她走,还要去游街呢。”
柳湘莲闻言惊住,心道原来许青珩说的出事,就是这事,于是说道:“她是我们荣国府的人,跟这事不相干。若是你收了旁人银钱,就有意来折辱我们府上人,后果怎样,你掂量着吧。”
一群衙役围了上来,笑说道:“柳提督别为难我们。不然,叫她坐了你们府上的马车,随着我们向衙门里走一趟?”
柳湘莲见衙役说了软话,心知再逼迫他们也没用,于是就向梅花树下走去,先扶着封氏,又对妙玉说:“小师父先坐了马车走一遭,回头就将你接回来。”
妙玉自命高洁,先前错遇石光珠,此时被陌生男子捆住又推倒在泥地里,更听人说起花魁等话,不觉心如死灰,也不为难柳湘莲,点了头,就随着衙役进了马车。
柳湘莲一面令人送封氏回荣国府,一面又打发人给常升、戴权送话,唯恐妙玉因美貌被人欺辱,于是紧跟着马车走,待到了衙门口,又令人拿着衣裳遮挡着,亲自站在马车边请妙玉下来。
谁知,绣着红梅的帘子打起了,里头就出来个头上带着新鲜血痕的光头女人。
柳湘莲看她紧紧地抿着唇走下马车后又轻轻地拂去肩上散落青丝,忙向马车里看,却见马车里丢了一地的头发,那挽着发髻的妙常髻的簪子也埋在头发里,头发边上,就是一只碎了的汝窑小茶盅。
“妙玉师父?”柳湘莲轻轻呼唤了一声,恰望见小李子领着两顶轿子来,忙向小李子走去。
轿子停下了,常升、戴权从两顶轿子里走出,见了自行剃发的妙玉,双双急红了眼。
“这个样子怎么去见太后、皇上?”戴权才从常升嘴里知道太上皇还有个沧海遗珠留在荣国府里,只听说是个冷冰冰的绝色美人,不想却见着个光头姑子。
“哎呦喂,这下手太狠了一些,姑奶奶,这头发还怎么长得出来?”常升捶胸顿足,又呼喝道:“是哪个干的?”
众衙役见竟然惊动了戴权、常升,忙诚惶诚恐地说道:“不关我们的事,是她自己剃的。”
“是我剃的,什么僧不僧俗不俗的,叫人瞧着生厌。”妙玉冷声说道,见那常升十分亲昵地向她头上看,就冷冷地躲避开。
“快送到宫里头去,你们就等着杀头吧。”常升指着衙役们骂了一声,又将马车里探手摸了一摸,立时就与戴权护送着妙玉上轿子。
妙玉稀里糊涂不肯去,柳湘莲忙说道:“我陪着你去。”
妙玉点了头,这才随着人上了轿子,又见方才抓她的衙役都被人捆了起来,心道莫非这是六皇子叫两个太监来救她?又觉若是如此,越发说不清了,于是就要寻死。偏生她簪子都没了,此时要寻死也难。
就这般抬进了偏宫里头,妙玉下了轿子,随着柳湘莲、戴权、常升进了宫室里,见上头坐着个慈祥老妇人见了她就落泪,边上坐着个穿着龙袍的男子,并一个年轻女子,又见柳湘莲向这三人磕头,就知这三人是哪个了。
“是谁动的手?”皇太后指着妙玉头上问,见她娇嫩头顶上几处翻出肉的伤疤,登时恼怒起来。
戴权忙说道:“是妙玉师父自己摔了碗剃了头发。”
“料想,是被人平白无故冤枉了,妙玉师父心中悲愤,为证清白,才会如此。”常升添油加醋地说道。
水沐深深地望了一眼妙玉,似乎要从妙玉身上看出太上皇的影子,奈何他心里太上皇是个老朽之人,眼前的妙玉却正在妙龄,竟寻不出一丝相同之处,“为何会有人跟个出家人过不去?”
“皇上,先请太医来瞧吧,千万不可留疤。”房文慧坐在边上说道,本当妙玉额头上有两处血痕,谁知细看又是伤疤。
“不必,妙玉乃是出家人,这副躯壳,有疤也好,无疤也罢,不过是一副臭皮囊而已。”妙玉见人人都打量她,心里纳闷,就也看过去。
水沐原本很是不喜太上皇的“沧海遗珠”,谁知见她竟是一心要入了空门,登时又有些不忍金枝玉叶落到这地步,于是问柳湘莲:“究竟是何人跟她过不去?”
不等柳湘莲说,常升就忙说道:“听说,六皇子自太上皇驾崩那一日,就纠缠妙玉师父至今——妙玉师父一心修行,并未理会六皇子;奈何六皇子纠缠不休。”
“今日的事,与六皇子有关?”水沐不禁有些头疼,他有仗要打,有饥民要赈济,眼下又多了一桩有违伦常的头疼事,“叫六皇子来。”
“咱家去。”常升自告奋勇地说,偷偷地瞧了戴权一眼,心道他可是帮着戴权呢,见皇帝点头,就拔腿向上书房去,进了上书房,先将正读书的六皇子引出来,就悄声对他说:“殿下,不好了。”
“什么不好?”
常升说道:“你的事叫娘娘知道了,娘娘叫人污蔑妙玉师父是花魁,妙玉师父一气之下,剃度了。”
六皇子踉跄了两步,忙说道:“公公这话当真?”
“自然当真。皇上要暗暗地处置了妙玉师父,偏太后来说,妙玉师父竟然是太上皇留在民间的金枝玉叶。皇上听了,见竟然是一桩辱没皇家脸面的丑事,决心要杀了妙玉师父呢。”
“太上皇留下的金枝玉叶?”六皇子呆若木鸡,暗道妙玉就算不剃度,他们也是无缘无分。愣了愣,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就要冲太后偏宫去。
“殿下,这会子去闹去求情,越发叫太后、皇上恼羞成怒,要救人,也该想个稳妥的法子。”常升眼疾手快地拉住六皇子。
“她当真剃度了?”六皇子又问了一遍,心里想着那琉璃世界中的仙子竟然当真剃度了。
“不但剃度,还拿着碗碴子将脸也弄花了。”常升添油加醋地说。
六皇子闻言又踉跄了一步,心道他守了几年不敢靠近的女子,竟然被他母妃逼到如今这地步,又颤声问:“父皇果然要杀了她?”
“皇子对姑姑纠缠不清,这可是奇耻大辱。”常升咬牙说道。
六皇子轻轻地叹了一声,又见常升悄悄地向他伸手,于是呆呆地伸出手来,见一缕带着馨香的青丝落到他手上,就闭着眼睛轻叹一声,默不支声地将青丝缠绕在手指上,就说道:“请公公等我一等。”说罢,就向小太监们烧茶的屋子里去。
常升心里冷笑着,忽然听见小太监喊了一声“殿下不可!”,就忙向那茶房里头去,见六皇子已经摘下金冠,拿着烧红的火钳子将头发烫断,火钳子更是将头上短发引燃。常升忙随着旁人向他头上拍去,只瞧着头上的火苗没了,白生生的头皮上,立时起了一层水泡。
“公公,咱们走吧。”六皇子说着,也不觉头上疼,就大步流星地向偏宫里头去。
常升年纪大了,追不上六皇子步伐,只能一路小跑着跟上去,待到了偏宫里,就见六皇子跪在妙玉跟前喊姑姑。
“谁是你姑姑?”妙玉嫌弃地躲避开,忽然望向上头坐着的太后、皇后,向后踉跄了一下,不禁冷笑起来,“果然是……”
太后点了点头。
妙玉落泪,又自嘲地笑道:“原来我竟是那么个肮脏的出身,真真是欲洁何曾洁。”
太后勃然色变。
房文慧忙说道:“她性子就是如此,并非是存心诋毁太上皇。”又对妙玉说道,“你既然一心归入空门,又何必在意出身?”
妙玉闻言依旧止不住落泪,口中依旧冷笑连连。
太后见她竟然如此嫌弃太上皇,怒火中烧下,又望见六皇子光着头口口声声地喊着姑姑,就厌烦地问水沐:“皇上,你怎样说?”
水沐闭了闭眼睛,叹说道:“他们既然已经入了空门,就放了他们去。”
“放了他们去?”太后冷笑一声,又唯恐出了宫,六皇子又去寻妙玉,就对常升说道:“将妙玉送去牟尼院,六皇子押入五台山。”
“遵旨。”常升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柳湘莲轻叹一声,又见太后看他,立时说道:“臣绝不会对外说半个字。”
“去吧,戴权,叫人报丧,就说六皇子没了。”水沐摆了摆手,忽然想起六皇子陵墓又要花上许多银子,就说道,“令内务府,在俭郡王陵墓边上另起一坟丘,做个衣冠冢。”
“是。”戴权忙答应下来。
水沐又摆了摆手,戴权、常升忙拉着妙玉、六皇子向外去。
“姑姑。”六皇子出了偏宫,立时就向妙玉看去,见妙玉并不看他就随着人去了,登时又落下眼泪来,遥遥地望见计惠妃坐了轿子过来,冲轿子拜了一拜,就催着常升送他向五台山去。
计惠妃坐在轿子里远远地瞧着六皇子光着头去了,登时两眼一翻昏厥过去,待到半夜悠悠醒来时,就忙问道:“老六呢?”
宫女秀娥回说道:“皇子已经没了,戴公公来说,是六皇子在水边哀悼俭郡王,一时失足,丢了性命。”
计惠妃闻言,登时泪如雨下,又哭着问:“谥号呢?”
秀娥摇了摇头。
“人没了也没个追封?”计惠妃又忙问。
秀娥依旧摇头,“内务府因要料理南安老王爷的后事,据说只能仓促地给六皇子修个坟丘。”
计惠妃闻言,登时又落下泪来,“那妙玉究竟是什么人?”不过是个出家人,怎会令太后、皇上那样大动肝火?
秀娥摇了摇头。
“……薛家,是薛家先向外头说起的?!”计惠妃眯了眯眼睛,登时记恨起王熙凤来,“若不是薛家对外宣扬,本宫岂会……老六又岂会……”悲从中来,又拥着被子痛哭了一场。
恰外头下起了雪来,计惠妃想着该给六皇子送些厚衣裳,须臾又想还不知六皇子人到哪里去了,究竟是死是活,衣裳又向哪里送去?于是发着呆,待天亮时,见到屋子外厚厚的一层雪,就又想起六皇子来,恰听说薛宝钗打发了莺儿来安抚她丧子之痛,登时冷下脸来,对秀娥说道:“走,向贤德贵妃宫里头去。”
秀娥忙答应下来。
计惠妃也不洗脸也不梳头,就黄着一张脸向毓秀宫去,进了宫里,见着薛宝钗,也不言语,但凡薛宝钗寻了借口要送客,便哀哀凄凄地哭起来。
至傍晚时分,见有人来说皇帝今晚上来毓秀宫,计惠妃也不肯走,越发哭得伤心。
水沐来了,就听计惠妃说:“老六没了,旁人说话不可臣妾的心,还是贵妃贤德,乐意开解臣妾。”
水沐听了,也不追究是真是假,当即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薛妃多多安慰惠妃吧。”说罢,立时就回了他的寝宫,瞧见皇长孙趴在床上看书,就走过去,将书本拿开,“仔细伤眼睛。”
皇长孙坐在床上问:“什么是沧海遗珠?”
水沐笑说道:“又听谁胡言乱语了?小孩子莫问这些话。”又看皇长孙精神得很,就问:“睡不着?”
皇长孙连连点头。
“陪着爷爷看一会折子吧。”水沐叹说道。
皇长孙忙下了床,随着水沐向御书房走去,待水沐坐下后,就坐在水沐膝上,拿着手指着折子上的字,一个个读出来,或有不认识的,就问水沐一句。
恰翻到况晏冰的折子,就一字字地读说道:“粤海将军、户部侍郎私通外敌,临阵脱逃,已经被神武将军斩杀于阵前。”于是扭头问水沐,“粤海将军,是个什么官?”
“封疆大吏。”水沐叹说道。
皇长孙又问:“粤海将军没了,叫谁去做将军?”
“你说叫哪个?”水沐含笑问道。
“叫五叔叔,皇祖母说五叔叔性子跳脱,杀伐果决。”皇长孙忙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