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和隆原本对蔻官还心存怀疑,不料阴错阳差,因洪姑娘的话,反倒打消了对蔻官的疑虑,待收了银子,扣除自己应得的那一笔后,便打发人去请了蔻官来他书房。
“……你先前跟贾琏提过此来广东的差事?”洪和隆虽打定主意不训斥蔻官,依旧忍不住提了一句。
蔻官忙惶恐道:“大人为何会有此一问?这不是儿戏,小的哪里敢拿去跟旁人说?便是琏二爷问,小的也只说随着小的跟着王爷、大人很是赚了些钱财。”
“看你是头回子正经当差,我劝你一句,见了那些酒肉朋友,说一说风月之事就罢了,正经的差事,千万不要多嘴,免得招灾。”洪和隆声音低沉地道。
“是。”蔻官心下忐忑,思量着自己来后,也不曾跟贾琏如何亲近过,怎地洪和隆还会那般多疑地说这话?再见洪和隆手边放着一口箱子,顿时心中一喜,只觉能早日从这广东脱身了。
“你知道了就好……叫那贾雨村想方设法将火器运来广东,待运到了广东,我自会打发人去接应。”洪和隆又道。
蔻官忙答应着,待洪和隆交出银子来,便令门子并他领来的其余人等将箱子抬上马车,领着一群人便离开了广东总督府,直奔金陵而去。
待到了金陵地面上,蔻官唯恐忠顺王府的人已经打发人来金陵寻他,先不敢贸贸然地露面,唯恐被贾雨村识破了落入他网中,于是领着门子等人在金陵城外徘徊数日,只在各处茶寮酒肆中打转,听一些街头巷尾的闲话。
听了几日,见不曾有人提起他,便领着门子带着银子进了金陵城直奔贾雨村府上。
却说蔻官私逃后,忠顺王府的人当真寻了他两月,待两月遍寻不着后,忠顺王府便也丢开手,由着他去了。
是以,贾雨村待那一日蔻官走后,也细心叫人留意打听忠顺王府的事,却只听说忠顺王爷如今宠爱个叫琪官的小戏子,于是他只道忠顺王爷喜新厌旧了,便一心偷偷摸摸地跟神机营的人来往,以便日后行事。
如今见蔻官隔了大半年,便带着大笔银子过来,两眼被那银子晃花了眼,于是请蔻官入房内说话,先恭维了蔻官一通,又向远在京城的忠顺王爷表了衷心,便拿话引着蔻官将那银子先分出许多给他与蔻官两个。
蔻官看出贾雨村这贪得无厌的嘴脸于是道:“贾大人休要起这糊涂心思,该你的少不了,但总要王爷点头,亲自赏赐下来的咱们才能接,哪有王爷没见到银子,咱们先分的道理——况且这还是定金,后头大笔的银子就等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时才能到手呢。”
贾雨村挨了蔻官一通训斥,当即惭愧地低了头,又与蔻官提起神机营来,就道:“神机营里头当家的几位陈老爷,据说被两位花容月貌的女子迷得神魂颠倒,如今几个月也不曾进过衙门了。”
“那此事当如何办?”蔻官故作焦急地道。
贾雨村笑道:“亏得我素来与人为善,与神机营里几位兄弟交好,虽费了一些功夫,用了广东总督的名头,此事也有眉目了。”说完,就将要瞒着陈也俊父兄等人,暗中将那陈旧的火器替换了新打造的火器再将新的装箱弄出神机营的事说给蔻官听。
蔻官听了几句,就不肯再听,只说:“此事贾大人不必说给我听,贾大人只管将火器弄到广东交到洪大人手上就是,旁的事也不必说给我听。我只管领了王爷的赏赐,去王爷的庄子里头躲着过那逍遥自在日子去。”
贾雨村心恨忠顺王府做了甩手管家,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在心里想着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但看有朝一日忠顺王府如何来求他,于是答应着,便留下一份买火器的定金,其他的,都叫蔻官带去京城交给忠顺王府。
自然,蔻官又要盯着贾雨村写下送与洪和隆、忠顺王爷的书信,随后便带着书信并大箱银子离了贾雨村府上。
再出金陵,果然便如贾琏所说,又有柳湘莲来接应。
柳湘莲径自将蔻官接到贾家在金陵城外坟地边的祭祀宅子去,这宅子虽只有祭祀时用,却也宽敞非常,内中花草茂盛、桌椅案几齐备。
柳湘莲将蔻官引入这宅子,在后院安顿下来后,先接了蔻官手上那些个书信等证物,又见蔻官要将银子也交给他,先不接银子,只与蔻官对面坐着,沉吟一番道:“那忠顺王爷一时半会倒不了,你日后有何打算?”
蔻官低着头,犹豫道:“京城我是回不去了,这宅子却也亮堂,若在这宅子里养老,却也不错。”
“糊涂,年纪轻轻,怎就想着要养老了?”柳湘莲两只手抱着宝剑,看蔻官两只手细嫩堪比女子,便想他是吃不得苦了,就道:“琏二爷、冯大爷、薛大爷请你将这些银子收下,暂且去苏扬一带落脚。”
“这……”蔻官踌躇了,犹豫着开口问:“莫非琏二爷他们不是为了坑骗银子才叫我做这事的么?”
柳湘莲一怔,见蔻官是知其然去而不知其所以然,也不好将贾琏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话说给他听,又怕蔻官知道这银子其实是薛蟠那些常年在海外做买卖的下人扮作番子送给洪和隆的,越发不好明说了,只说:“琏二爷他们是办大事的,哪里看得上这些银子,你带着这银子去娶妻生子吧,不然琏二爷他们也不安心——你去了苏扬一带,也莫再提心吊胆的了,左右总有人护着你呢。”
蔻官点了点头,将那银箱子看了一看,心道他若得了那些银子,便是一辈子躲在深宅大院里坐吃山空,也够他用的了。于是也不再推辞,收了这银子,辞了柳湘莲,离了贾家宅子,直向那扬州安乐之地去了。
这边厢柳湘莲拿了这些书信证物,便依贾琏先前叮嘱,径直去寻广西总督况晏冰;那边厢,贾雨村因从蔻官处得了银子,便又挥金如土地笼络神机营上下。
那神机营原本就是个筛子一般浑身是洞的衙门,哪里禁得住贾雨村这般利诱,见陈家老爷大爷们流连在小花枝巷里乐不思蜀,便彼此勾结以次充好、以旧换新,将新打造的火器装箱偷偷运出神机营,再辗转装船运出京城,在京城外,交托给贾雨村的人。
却说贾雨村也做了两年的官,对那些枉法之事也谙熟于心,但比之今日所为,昔日那些不过是小打小闹。况且他又有心当面去见一见洪和隆,于是他悬着一颗心,对外称病,悄悄地离开金陵,亲自去押解火器,一路押解车马穿过忠顺王府门生、子弟管辖之地,若有人怀疑他那些车马,便打着洪和隆的名头向这些门生、子弟求助。
这般,眼瞅着车马快进了广东,一日却听闻官道前方,有衙役拦路查看往来货物。
此处官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再要退出这官道绕到其他道路上,少不得又要白白耗费不少时日。
贾雨村盘算着若自己再在道路上耽搁,只怕还没跟洪和隆见上一面,便要丢了如今的官职,于是骑在马上心慌不已,先令门子拿了银子前去疏通。
银子送出去了,前方却并未让开道路。
贾雨村心觉蹊跷,便又打发门子前去打探,须臾,那门子便回来说:“大人,据小的看,前面官爷们好似就等着拦什么人呢。”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转到贾雨村带着的马车上,“不是小的多心,听说拦路之人,是广西总督况晏冰的部下周韶良,只怕来者不善呢。”
贾雨村心里打起鼓来,犹豫道:“如此,只能咱们退回去了。”
“……大人,怕是退回去也不能了。大人你看,他们既然在此处设下关卡,在旁处又岂会没个提防?”门子推敲道。
贾雨村点了点头,“据你说……”
“不如将广东总督搬出来,不是我说,大人未免太小心了一些,小的随着蔻官人一路上吃吃喝喝好不潇洒自在,看那蔻官人竟是一点顾忌也没有,若手头缺了银子,也只管打发人去跟王子腾王大人讨。大人如今既然是奉王爷、总督之命办事,便当将总督大人请出来才是。一个广东总督、一个广西总督,认真计较起来,还不知哪个更厉害呢。”门子很是卖弄地道。
贾雨村眯了眯眼,一面觉得这门子的话恰合了他的心意,一面又觉这门子未免张狂了一些,才跟着蔻官出了一次门,就将蔻官的做派学了去,点了点头,思量着门子去过总督府,便道:“你且快些去向总督求救,倘若当真被广西总督查箱验货……你我两条命都要交代在这了。”
“是。”门子答应了,便收拾了行囊,孤身一人过了关卡,披星戴月地直冲广东总督府去,待到了广东总督府门外,浑身散了架一般从马上跌下,就要总督府门上人去与洪和隆通报一声。
这门子随着蔻官离开总督府,算来也有数月,门上人哪里还认得他,嘴里骂骂咧咧,就要打发他滚远点。
门子见此,只得开口道:“我先前随着忠顺王府的蔻官来过府上,如今耽搁了王爷、总督的要事,哪个担待得起?”
他这么一嚷嚷,门上人才认出他来,于是慌忙赔了不是,入内去与洪和隆通禀一声,过了一盏茶功夫,才请门子进府。
这门子忙随着人向前院去,下了台阶就见洪二老爷拉扯着洪姑娘向大门走去,便好奇地问洪府人:“不知这洪姑娘如今遂了心意没有?方才瞧着,怎地二老爷瘦了那么许多?”
“你只瞧见二老爷瘦了,没瞧见那野丫头也瘦了。那野丫头看上人家琏二爷,先隔三差五地去琏二爷衙门里看琏二爷一眼就满意了,如今见人家琏二爷不看她一眼,又使劲折腾二老爷,但看哪一日二老爷没了,谁还在意她死活。”说话间,离着洪和隆书房不远了,便闭上了嘴。
门子心里笑道:怕是那琏二爷吃惯了山猛海鲜,瞧不上那清粥小菜呢,又见书房门近在咫尺,就也住了嘴,待到了洪和隆书房前,便扑腾一声地跪在门槛外,“求洪大人救救我家大人,如今我家大人带着东西被广西总督府的人堵在半路上进退不得,还请洪大人打发人去将他领过来。”
许久,听见门槛内一声“进来说话”,这才弓着身子跨过门槛。
见门槛内,洪和隆阴沉着脸兀自生气,门子又小心地道:“大人也不必很为此事着急,若大人打发个人去领,料广西那边的,也不敢拦路。毕竟,我们大人看过地界了,那原不是广西总督该管的地方,大人跟广西总督理论起来,广西那边也不占理。”
“并不是为那鸡毛蒜皮的小事操心。”洪和隆冷声道,两只手握了握,又松了一松,蔻官一去数月,这数月里,他与京城忠顺王府也有了书信来往,书信里旁敲侧击一番,并不见忠顺王爷提起火器一事;但如今番子的银子,他已经收下了,况且贾雨村也将火器运了来,如此,这事便是此时想要停手也不能了;但虽不能停手,既然窥见了其中的蹊跷,又焉能不有所防范;继而又想起自己早先便有叫贾琏插一手的意思,又佩服自己高明,斟酌着贾琏背后也算有一堆有权有势的能人,若此事是他多虑了,并无人算计他,那便是他白赚了银子顺便抓了贾琏的把柄;若果然是有人要暗害他,那就让算计他的人去跟贾琏的岳父一家计较去吧,“……本官手下的人,新近早忙着旁的案子,待本官写个条子,你拿去给琏二爷,请琏二爷去将人接来。”
“此事若是琏二爷问起,当如何来回?”门子忙问。
“就说,是从京城送来给本官的生辰纲。”洪和隆志在必得地道。
“是。”门子见洪和隆要写字,忙躬身去伺候笔墨,见洪和隆对他这举动十分满意,心下大喜,待洪和隆提笔写了字条,便毕恭毕敬地袖着字条随着洪府管家向两条街外的知府衙门去。
谁承想,他人才随着洪府管家到了知府衙门口,便见里头赵天梁跑了出来,二人撞在一起,险些齐齐滚到地上。
赵天梁推开门子后,就揪住洪府管家的衣襟道:“快,快请大夫来!二老爷掉水里了!”
洪府管家吓了一跳,心知洪和隆十分疼爱洪二老爷,忙也揪住赵天梁的袖子问:“好端端的,怎么就掉水里了?”
赵天梁道:“你且快些去请大夫吧,我家琏二爷为了救你家二老爷,也落了水呢。”
门子面上惊疑不定,见管家掉头令人去回总督府通知洪和隆,便赶紧地随着赵天梁向衙门后院去。
只见这衙门后院里堆满了奇石怪树,一丛丛一簇簇一堆堆,恰好似那贾琏要在此处常住不走一般。
绕过山石树木,到了后面莲花塘,则见此时莲花塘里只有些许绿色荷叶漂浮在水面上,荷塘边上,贾琏浑身湿透,散开的发髻里水柱不住地往下流。
“二老爷?二老爷?”贾琏顾不得自己,先去看那落水后浑身发抖瑟缩不已的洪二老爷。
“爹爹?”洪姑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也要上前查看洪二老爷。
冷不丁地,素来温文尔雅的贾琏便将洪姑娘一把推开,冷笑道:“洪姑娘可满意了?你家二老爷原本就极易生病,如今落了水,怕是性命不保了。”
洪姑娘吓得一哆嗦。
那门子悄悄地去看,见那洪姑娘也满身是水,心下就想莫非是洪二老爷落水,洪姑娘与琏二爷一同去救?又觉若是这般,琏二爷也不必对那洪姑娘冷言冷语。
“……琏二爷……”洪姑娘嗫嚅道。
“你也不必叫我二爷了,如今就打发人去跟你家大人说清楚。你今日为了引诱我,有意自己栽进池塘里,引着你家二老爷为了寻你也落了水。自此之后,便是你家大人气恼,我也再不肯叫你家二老爷进门了。”贾琏连声冷笑,被风一吹,打了个颤,便又打起喷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