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根跟自己亲爹借钱的话刚说完,他一整张脸就都变的通红起来。
在这个民风纯朴的时代,借钱,尤其是跟自己的老子借钱,而且还是年纪都已经这么大的老人,叶根自己也觉得有些惭愧。
叶老爷子就坐在炕头上抽烟,一口接一口地抽,也不说话,头更是连抬都不抬。
叶红杏看得出来,叶老爷子现在很焦虑,他人虽然年纪大了,地里的活计什么的不用亲自动手,可到底是当家做主了这么多年,他的心还没老,还想着继续为子孙们操劳,继续发挥他的余热。
可是,他毕竟年纪大了,更没有直接的劳动收入不说,每年的花销还得朝儿子要。
虽然只有叶根这么一个儿子,老爷子年纪大了,却经常都抹不开脸朝儿子张手要钱,往往还会自己仗着身子骨硬朗,在农忙时候和儿子一起下地干活,帮衬着儿子一家子过日子。
老爷子心肠软,也明白事理,手头却没有钱。
“爹……”叶根很小声地叫了一声。
“把猪圈里的猪卖了吧。”叶老爷子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眼睛眯的很小,看上去很颓废很没精神,仿佛被人抽走了一半的灵魂似的。
叶根立刻就沉默了下来。因为这个时代还是小农经济,家家户户讲究个自给自足,像鸡鸭鹅猪羊这类的家养动物几乎家家都有养,而猪圈里的猪在农家人看来都是很金贵值钱的东西,每逢过年的时候才会杀来吃。可虽说杀的是自家的猪,一头猪身上绝大部分的肉还是要卖掉换成钱,只有一小部分是留给自家的大人孩子们过年“打牙祭”的。
一头肥猪,从春天的小崽子养起,一直养到年尾岁末,中间需要付出的辛苦可是很多很多的,打猪草,给猪清洁猪圈,给猪拌食……因为辛苦,所以一头猪杀肉卖得的钱也极为丰厚,承担着一家人来年一年的花销。
叶老爷子提出要把才养了半年的半大猪给卖掉,那也是出于急于用钱的无奈,要是猪圈里的这头猪再喂养上三四个月,到了年尾,这头猪就还能再多上几十斤肉,到时候再卖掉换得的钱可比现在救急换得的钱多太多了。
正是因为如此,叶根一听老爷子说要把猪圈里的猪卖掉,当时就蹲在了地上,两手抱着头,一个劲的唉声叹气起来。
“猪才喂了几个月就要卖了?杏儿那里不是有银子吗?不如咱们先挪用了,等以后有银子了再还杏儿。”黄小玲掀帘子走了进来,一边高声说着,一边还轻轻晃着根旺。“这是她亲妹子给烫伤了,她也是咱们老叶家的人,也姓叶,自然也有出钱的义务。”
叶根抬起了头,眼睛亮亮的瞅着叶红杏。虽然仍觉得有些不妥当,可叶根心里却被黄小玲说的有些意动起来。
是啊,杏儿手里有银子,并且她还是娣儿的亲姐姐,从她手里先拿些银子花着,等到了年底,从地主家支了工钱再还她不就完了吗?
叶红杏悄悄抚额,这刚跟老的借,跟着就又跟小的借,这可还隔着辈呢,她一个小孩子居然也要变成债主了吗?偏还借的这么理直气壮的,这两口子还真是极品。
“杏儿的银子不能借,她是你们的闺女,你们可是长辈呐!”叶老爷子开了口。
“理是这么个理,可咱们可是一家人,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给她做饭,中午回来了坐下就吃饭,这饭都是谁给她做的?还有她身上的衣裳,还有她自己个儿,这可都是咱们老叶家的,花她几个银子又怎么了?咱以后又不是不给她。”黄小玲被老爷子一说,不但没有羞愧,反而是嘿嘿地冷笑了起来,一对细长的冷冽凤眼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叶红杏,等着她的回复。
叶红杏见一家三口大人都在瞅着自己,知道自己是必须要说些什么来表明自己的立场了。可她还没说出口,叶老爷子那边就又说话了:“还是不行,杏儿那虽说有些银子,可那银子都是从她姥爷那边拿过来,要顶鱼塘工人的工钱和养鱼的饲料钱的,咱们现在用了这银子,又不能很快还上,杏儿这可是要吃瘪的。”
“哟,又不是说这些银子就得一下子都得给别人家,咱们只用一部分,杏儿手里的银子能应付到年底就行了,实在不行就先欠着别人的,等过段时间咱们有了钱,还了杏儿,杏儿再去还别人。”黄小玲又道。
乍一听这话很有道理,并且也很实用。叶根和老爷子就有些心动了。
叶红杏可不乐意了,银子是她和姥爷好不容易才挣回来的,她留着还有大用,倒不是说她不给娣儿冶烫伤出钱,只是这家里还有这好几个大人,这钱还轮不到她来出。否则有一就有二,等以后家里再有什么事,大家使她的银子使惯了再朝她张嘴要,那可就麻烦了。
与其后面痛苦,倒不如现在就划下界限,守住原则。
“杏儿的银子不能动!”就在叶红杏打算张口反驳的时候,吴桂芬也推门进来了。
“娣儿呢?”关心孩子,叶根随口问了一句。
“抹了鸡蛋油,似乎是有点效果了,睡着了。”吴桂芬在提到娣儿的时候,脸上明显神色一黯。孩子是她的孩子,孩子有难了,她这个做母亲的心里绝对会很难过很难过,可她现在偏偏不能软弱,她要坚强,要做出榜样来给孩子们看。
“娘,爹和爷爷都说要借我的银子,可那银子是要给工人们发工钱的,还有买鱼饲料用的,咱现在也算是个商人了,在商言商,商人最重的就是信誉了,咱们今天赊了他的东西,要是不立即给钱或是拖上一段时间才给,人家就不乐意跟咱做生意了。”叶红杏走过来,伸手轻轻拉着吴桂芬的,淡淡地,却又十分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她就是不想拿钱出来!
吴桂芬轻声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只有叶红杏一个人能听见。叶红杏的心中一动,跟着就是一酸。吴桂芬能帮着自己说话,还是因为这个娘讲理,明白事情。可是,叶红杏是吴桂芬的亲闺女,招娣也是,招娣的腿又是严重烫伤,若是不能及时医治的话,恐怕还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娘,要不我明天再去姥爷家里看看,看能不能再凑些银子出来?”叶红杏小声道。
“也只能这样了,要是你姥爷那里实在紧张,咱们也就算了,我听后街你四奶奶说了几个方子,似乎也花不了几个钱,咱们要是没钱,就只能到山上挖草药去了。”吴桂芬叹道。
“偏方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浪费时间?依我看,娣儿要是实在治不好就别治了,反正是个丫头,以后长大了有人不嫌丑就嫁了,嫌丑就留在家里,跟英子一样,打打猪草做做饭啥的,也挺好。”黄小玲道。
叶红杏立刻就感觉到手中握着的娘的手在微微颤抖,她一时间还有些奇怪,可跟着就反应过来,娘这是气的。
也是,黄小玲也是个做娘的人了,也有自己的孩子,若是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若是根旺也烫伤了,她这个做娘的会不会尽心尽力的给儿子治病?会不会“治不好就别治了”?
“你说的这还叫人话?”叶根心中不忿,立刻就喝骂了一声,岂知黄小玲心里也憋着火,被丈夫一喝,立刻就发作起来,指着叶根骂道:“你还有脸说我?要不是你们一大家子人都天天不着家,娣儿会烫着腿?”她说的“一大家子”其中就有叶老爷子。
叶老爷子老脸一烫,又低下了头,吧吧地抽起了旱烟。他也在深深地自责,自责没有给这个家尽到应尽的义务。若是今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到别人家里去串门闲聊,若是他守着娣儿……
娣儿又怎么会被开水烫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