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最好的饭店,那不过是相比较而言,如果拿到城里面,不用说是那些大城市了,就是在他们所在的那个小地方,这饭店也实在够低档的了。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在外地,又是在荒郊野外的路边小镇上嘛,能这样舒坦地吃一顿,已经算是莫大的奢侈了。
几天来,因为考虑到钱的问题,加上心神不定地走走停停,他们还从没有这样正儿八经吃过一顿饭呢……两个男人更是高兴不已,不仅要了满满一桌子的饭菜,而且开了一瓶本店最好的酒,已经吆五喝六起来。
旁边还有一伙人在吃饭,一个个五大三粗的,听口音好像也是湘市人,而且不住地朝他们这里瞥一眼又瞥一眼,真让人怪讨厌的。
架不住他们两个人使劲儿劝,徐蕾也喝了几盅子,感觉的确是很不错的。拿起酒瓶子看看,商标都没了,瓶子上一层的土。
老板娘见她这样,立刻拿一块脏黑的抹布重新把酒瓶擦擦,连说对不起对不起,这瓶酒实在放得太年长了,大概还是八十年代出产的,有个老百姓的亲戚送了一瓶好酒,自己舍不得喝,让她给代卖,没想到过了二十年才遇着个买家……一边又连连地感慨,这样好的酒,只卖二十,实在是太亏了,白白放了这么多年,就是卖二百她也是亏老本了……正这样说着,那位司机兼诗人忽然推推她,又悄悄地指一指外面。
不好,牛二不知把三轮车和那女人撇在哪里,竟也到这里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老式的铝合金饭盒。
一路上都没有这样正面接触过。在金山的那个小饭店,徐蕾和牛二可是见过一面的,如果认出她来怎么办……但是,地方就这么小,她要躲开也来不及了,只好傻傻地坐在那里,直直地看着她的这个跟踪对象发愣。
不过,他们完全是过虑了。牛二连看也没有正眼看这面,而且刚跨过门槛,老板娘已经大声吆喝着把他拦住了:“出去出去,这不是你来的地方,你还是到别的地方去吧,小心看打!”
牛二什么也不说,只把那个铝饭盒递过来。
老板娘一看更火了,一边往外推一边吆喝:“去去去!滚一边去,你找死啊,你要再不走,我可叫人了……”说着话已扭过身子,扯着嗓子朝里面叫起来。
屋里倒没有什么动静,旁边那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却呼地站起来,一起向牛二走去。
“不好!”徐蕾什么也顾不得了,立刻推推他俩,也赶紧走了过去。
经过一番口舌,他们便拉着牛二在自己这张桌子边坐下来,那几个人却一转身没影儿了。
他们让牛二吃饭,牛二说什么也不动筷子,只呆呆地望着一桌子的饭菜发愣。
这几天的时间,本来就瘦弱的他显然更瘦了,一张脸也更加黑黢黢的,只是那一双眼睛很特别,有那么一点呆滞,也有那么一点冷寂,同时又好像有一种令人生畏的刚毅和自信……徐蕾一下子说不清,但是又实在觉得难以忘怀难以直视。看来他根本就不认得她,而且也根本不关心他们这些人在做什么。他所关心的大约只有一件事,这就是那个依然空空如也的铝制饭盒。
徐蕾什么也不能再说了,此刻她才明白说什么都是多余的。那个业余诗人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徐蕾瞪他一眼,赶快动手把饭盒拿过来,尽可能盛得满满的……等接过饭盒,牛二依旧什么也没有说,只深深地向他们鞠了一个躬,转身就走。咔嚓,快门一闪,她所带的那个摄影师已经眼疾手快地把这个鞠躬的镜头录了下来。对于他的这个动作,今天的徐蕾也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到一丝不快……等跨出门槛,牛二忽然又返了回来。徐蕾不知道他又要做什么,难道也是嫌给他拍照吗,要不就是他已经认出我来?然而什么都不是,他只是看到地上有两个易拉罐,弯身捡起来出去了。
顺着牛二远去的背影,他们又看到了刚才那几个男人的身影。奇怪,这是些什么人,为什么他们对牛二也这么感兴趣?问问女老板,也说不认识这几个人。好在这伙人只跟着牛二走了不多远,就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去了……徐蕾长出一口气,暗笑自己真有点儿神经过敏了。
牛二一走,业余诗人忍不住大发感慨,摄影师随声附和着,只有徐蕾依旧闷闷不乐,这样一来他们也似乎觉得没意思,又大口大口喝起酒来。
徐蕾忽然也来了劲儿,像他们那样一口一盅地大喝一气,那一瓶老酒很快便喝了个底朝天。不行,再来一瓶。对,每人来一瓶……三个人都口齿不清地大叫不已。因为刚才那一幕,老板娘大概已把他们三个当成了什么记者,好长时间一声也不出,只在一旁小心地瞅着。
直到他们又要酒,才走过来小声劝了几句,没想到立刻惹得诗人大骂起来,吓得赶紧又拿过一瓶新酒,躲到一旁再不过来了。
不一会儿,他们三个人全有了浓浓的酒意,互相搀扶着离开饭店,在小镇子狭窄的街道上遛了一圈又遛一圈,也不知道究竟到了什么时间,才返回那家路边留人小店,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这一夜,徐蕾做了好多好多的梦。一会儿梦见自己在学校读书,漂亮出众的衣服,伶俐的口齿和高贵的出身,同学和老师无不流露出羡慕又嫉妒的复杂目光……一会儿又是在一个什么地方下乡,满村的人都穷兮兮的,一张张脏乎乎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只是怎么也找不到她所熟悉的那一张。
牛二呢,他不是这个村的吗,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不来看我?再后来……再后来好像就飞起来了,莫名其妙地飞呀飞,一下子就飞到了一个特别豪华特别高贵的地方,在现实中她从来也没有见过那样美丽的地方,她像一个高贵的公主独自站在高高的舞台上,她已经得了全国的新闻大奖。不,也许是全世界的,叫普利策奖还是什么的她就弄不清了。舞台的追光灯那么耀眼,炫得她两眼直流泪,总是强忍着怎么也不敢抬手去擦……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一双脏脏的手伸了过来,一边擦泪一边就把她给拽下来了……啊,这不是牛二吗!她立刻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都是酒精惹的祸,这些年来她还是第一次喝这么多的酒啊。天还没亮,头沉沉的好像感冒的样子。她翻一个身,正准备继续睡觉,一阵猛烈的敲门声,两个同伴突然闯进来告诉她,牛二他们不见了。
怎么会呢,昨天我们不是看着他找到休息的地方才离开的吗?
虽然说,那个所谓休息的地方只不过是一间没有门窗的空房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