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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多事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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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围墙外便能听到这些人请这个写两笔又请那个写几个字,互相夸赞不停。这个说那个八分(隶书)冠绝天下;那个说这个行文如高山流水不可断绝,一气呵成。一个夸这个不愧为当世草圣,这个谦虚道随手露an画不堪雅赏,这些人谈得很是投机,于几处笔形变化还多有各自见解。这便让我踌躇了,偏巧银铃没有随我来,我也不知道现在进去好,还是不进去了。若银铃不在陈仓只有我定夺,我说不准会离去,等钟大人有空再说。毕竟钟大人就这个嗜好,不让其尽兴似乎有些不cheng人之美,却要扫人雅兴。但是现在离去,对银铃又不好交代,说不准又要“夸”我老好人宝宝之类,现在周边人多耳杂,被人听去传扬出去可不好。

于是,我选择在外等候,门卫两个几次说要进去通报,都被我叫了回来,让他们等等。

顺便问里面都是谁,答说不知道。这一共七个人有老有少高矮胖瘦都有,乘车而来,一干人谈笑风生下车便直冲进来。不明情势的他们自然拦着,未想他们问清这里是钟扶风的行辕之后,便直接称钟大人名讳表字,其中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头只说曹淳昭,宜官鹄,张诞来见老友了。他们便一人拦着,一人进去通报,未想钟大人高兴异常,衣衫不整,倒穿鞋履就出来迎接了。然后就一直论书刻之法到现在。

他们都不认识这些人,这些名字有些似是而非,仿佛中间某些字是我曾听说过的。

后来我就觉得我想的完全是废话。

我最终也只知道透过门卫是问不出什么的,他们不是从槐里跟着钟大人过来的,只是当地的戍卒。

在外听着也算有些教益,其中常听一个自称师某人的颇是盛气凌人,不过见闻倒真是广博,总喜欢说些典故反驳别人,很多典故事情我倒真未听过。只是语气我听着都觉得不舒服,不过里面的人倒ting敬重。一个自称淳的喜欢说笑话,常是他用一两个笑话缓和稍有些僵的气氛,我听了都觉得可乐,常和外面的门卫一起笑。另外便是有两个小孩子的声音,间或cha于其中。似乎里面有一个人字也叫孔明,这让我想起家中的那个,不过这个孔明似乎已经三十了。

我似乎天生就对这个孔明产生了好感,不明缘由,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无稽。于是我努力地听他们的话,也感谢我的耳朵不错,合着里面一干嗜好相同的人嗓门不时大起来,终于大致分个高下来。

如果我还算能识人的话,那位孔明先生似乎真是其中顶尖之人。此人要么不说,但凡谈到一事,常有令人耳目一新的话说出来。而那位师大人似乎只会纸上谈兵,他总是提到《孙子兵法》上云云。非常奇怪的是,他的《孙子兵法》似乎和我看过的不太一样,总是在讲齐国的人问孙子,然后孙子回答如何如何,我真有些糊涂了,难道这本孙子兵法是孙膑的兵法?(即《孙膑兵法》,一般孙武被称为吴孙子,孙膑被称为齐孙子,在古籍中,常都称为孙子,孙膑本人还是比较有名的,但《孙膑兵法》曾失传,后在墓葬中被挖掘出来,今存于世,惜有部分散失。)

且不论这本孙子兵法真伪,如果只会照着书说,能背书的人都会。可我没有见到自孙子之后,天下读书之人个个是名将。

我不喜欢这种咄咄bi人的人,听着他们从书法聊到世事,我就更不喜欢这个家伙了。幸好,那位孔明先生还能镇得住这个师先生。有意思的是,似乎这个师先生也刻意对这位孔明先生保持恭敬客气,但有这位孔明先生说话,他便不多强辩了。可以佐证的是钟大人无论多有理的话,他总会一句:此言缪也,此事当为如此如此。

我很奇怪钟大人为什么还那么好脾气。

在那位师先生又开始长篇大论讲国政之时,我问了两位门卫关于此地陈仓令的事情。事情比我想象得严重,陈仓令并没有死,只是被关了起来。原因居然是父亲似乎一直调查着这个陈仓令si卖官库公粮的事情,便命令钟大人过来处理,然后把情况报到上林苑就行了。

结果钟大人来这里处理那档子事情的第三天,便出了这档子事情。

我心中总觉得,如果不是那档子事情,这档子事情就不妙了。

天佑我大汉啊!我刚思绪刚平,感慨未出之时。却见不知何时门外来了一个军中小校没有骑马,跑得气喘吁吁。却徘徊门口,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门卫们让通报他也不给,不通报他又急得团团转。

看见我盯着他,此人立刻过来给我行大礼。我问他何事,为何如此。

回答很有意思,话粗,但人不粗。他的大致意思就是:娘啊!里面都是什么大人物在和钟大人谈事,平安风云侯都得在外面侯着!

只能解释他们先来的,我又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过来随便看看,便等着了。还随口问他出了什么事情,怎么不骑马过来。

他说地方近,去马场牵马还不如直接跑快些。

我心道怎么不说正题。

还好他也立刻意识到了:“噢,西边来了一支很奇怪的队伍,不似我们汉人的,也不像羌人的,领头那个长得可奇怪了,说的倒是一口道地的汉话。小张将军在外面迎接,让车儿哥来报信,车儿哥说记不住这许多,怕说起来,说不清楚,进城就找到我让我来,说我够机灵。嘿嘿!我在城头也看见了……确实奇怪……那些兵将装束武器着实奇怪啊!”

“他们有旗帜么?”

“噢,有,秦!”

我一拍大tui:“你还说你机灵,这才是最重要的,却给你疏漏了。”

“你去报吧!我先过去。”随即翻身上马而去。

我开始隐约感到来的是谁了,尤其听到那个秦后。

所以很兴奋。策马跑到了我们暂宿的营房,打算叫上银铃一起去。

不过我却以为我去错了地方。

我进了营门,紧接着出了营门,看看两边的道路,营寨背后城墙上的旌旗,一切都如往常。

我左右看,前后看,似乎感觉这就是大家住的地方。

我上下看,远近看,似乎又感觉这已经不再是大家住的地方。

没有声音,没有人出没。整个大营看似空无一人。

要说都喝醉了睡觉,似乎也不太可能,却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理由。但是这干人一声呼噜声都不出,立刻把这个理由推翻了。在孤竹苑那两日可是满庭鼾声,此起彼伏,搅得人想说话都不安生的。

一个坛子骨碌碌地忽然从一个帐房内滚了出来,紧接着**冲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按住坛子,然后蹑手蹑脚地抱起,又要mo回去。

而且居然没有看见我似的。

我完全不明所以,平日这干人从不这样。哪有这么小心翼翼和恬静少女似的,这是和我一起以千人搏几万人的英雄们,怎会如此。

于是心中继续想,脚下却立刻加快,手立刻就上立刻提住了**的领口。

**第一反应是抱着坛子转身让我小声。

紧接着反应是发现揪他领口的是我。

于是后面反应是高兴地要说话。

然而立刻双手把自己嘴堵上。

跟着忽然发现坛子不在手里了。

下一个动作居然是两只手下去露an捞。

最终是欣喜地发现我一只手提着那只坛子,一边疑huo地看着他。

然后小援满脸通红从帐内lu出脸,刚想说,却发现我和**都把眼光转向他。

接着他打了个酒嗝,赶紧用手捂着嘴。

我已经开始有些发怒,冲着小援就要教训他,紧接着两个小子一起把手捂到我嘴上。

我不想兜圈子了。最终我得到的唯一解释,所有我见到的人拉我到远处解释道:银铃夫人在车上睡了。

我很想看着那辆车,然后感慨一句:天之骄女啊!

但是我还是努力很平静地看着小援轻轻说了一句:但这不是你偷偷喝酒的理由,而且酒还过量了。

于是我赶紧独自上马而去,在城门追上钟大人。似乎那个小子还报了我在外面和他说的话,钟大人自然很惊讶于我没有先到,居然还在他后面。我想着说我去找银铃,银铃没有跟着我;我又不好说她在睡觉;说去换衣服,明显身上没有换。于是我说我去准备了一下。

天知道我准备了什么。

那个小校后来升了官,逢人便说:平安风云侯就说那个旗子最重要,我重复了几遍那个旗子的事情,钟大人就觉得我有心眼,便在张将军那里提到了我,张将军二话没有说便提了我一级。

最终我是从小张将军那里听说了这个故事。

其实旗子确实是最重要的,我甚至都能从他们的描述中猜到是谁。

于是我稍微和钟大人交待了两句,就先冲过去和大哥抱在一处。

他一拳砸在我的xiong脯上,我才发现他是左撇子,和我一样。

不过我想我们两个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差点笑岔了气。

我当时就眼睛一黑,差点晕过去。

等我缓过来的时候,他还在小心翼翼地问:“三弟,你左xiong上受伤了?”

我断断续续地回答:是……啊!中了一箭。

“哎呦,我这不知道,看你活蹦露an跳的,没想到。”

“我也没有想到你是左撇子。”

“我不是左撇子,只是右手拿着马鞭子。”大哥满脸歉意,有些手足无措。结果提起了右手鞭子又不幸甩中了我左手一下。

这番倒霉得厉害,我赶紧跳开他四尺开外半开玩笑半无奈道:“大哥不许这么欺负人的!”

大哥其实是个老实人,他扔掉了鞭子小心翼翼地自己也退了一步问我怎么样了。

我赶紧努力笑了起来,自己也搓了搓左手,又用还作痛的左手拍拍似乎有些麻木的右肩附近,说了句:“没事,当年在北地帮老四族人撤退,受过更重的。你三弟硬得很。”

他也正容,和我说起了正经事情:“三弟,我带来一个人,小朝廷里的人都让我带他过来,本来是要让他来劝五斗米教众回去的。没想到到边境上倒看见他们和羌人一起回来了。”

“张鲁?”我小声问。

大哥点点头:“老二刚赶回来,看到这些情况,就叫我还带他过来见你。”说完转头回去。

我看向了他的背后,然后听着大哥用一声西北话让人带话到后面去。

张鲁还没有到的时候,我就看了这些着装奇怪的秦国士兵。

一se红se的麻布衣服,只xiong口有黑se铠甲,头上有盔,盔上红se羽mao倒是鲜yan得紧。有些奇怪的就是他们一手持盾,一手持钺。

我听银铃讲过西面有大秦,当年只是知道没有找到,后来听大哥讲过一些,现在这些士兵或许就是西边那个极远大秦的士兵模样。于是我就问大哥是不是这就是他祖父他们那边的士兵的衣服样子。

“不是,我们族里没有人见过,只有留在羊皮上的一些说法,而且说以前没有马镫子,一只手要一支拉马缰,故而马上用的都是单手短剑。这个是老二和叔父还有我们几个一起商量的。以前那个姓董的西凉骑兵盔甲很结实,但是太重,我们就想着骑兵带盾,解决防护问题,另外单手武器加长,刀做长了太重,也容易断,我就把我们族传下来的用短矛的技艺传给了他们。”老大顿了一下,叹了口气:“但是也有一个缺点,只能刺,不便砍杀。”

我重新看着那些马上之人的兵器,总觉得他们的矛怎么和钺长得那么像。

他忽然想起什么:“噢,这次跟我来的自然都是仪仗,不是打仗的部队。”

说到这里,前面已经滚鞍下马一个青年人,伏在我身前。

“有罪之人张鲁,见过辅政卿越侯大人。”

我扶起了他,想是好一阵寝食难安,面se有些黯淡发黄,但仍是个非常俊秀的青年。

“我想……我兄长必与你说了许多,我不多说了,这次也幸得你手下教众忠义,未酿成大祸。望张大人日后能为大汉社稷,能为秦国之安定殚精竭虑,妥善统领贵教教众。”说实话,我自己都觉得别扭,总觉得这种涉及信众的事情有些让人担忧,其实我以前想过很多话,但我却觉得还是不说为上,只多说了一句:“切记:行不触法,则罚不及身;事不误国,则罪不及人。”

我是作为一个辅政卿说这样一句话的。我记得佩儿说过:卿者,庆也,百姓庆其所赖,是为卿也。

既在其位,则谋其政。

还谈了什么我不记不得了,多是一些家长里短,有些帮兄长套近乎,替二哥说好话安人心的意思。

我只知道安慰完张鲁,便领着老大去喝酒。大哥说,他要去一次西羌之地。我说我知道应该去一次,但不必是他。他说自己不是汉人,以前在昆仑山上和西羌人打过交道,应该好去说话。

等我醉醺醺和大哥携手回来,见到了银铃,之后我就记不得了。

第二日,大哥带着张鲁离开,我送了他一天。

又一日,终需道别,我去见钟大人,因为这次确实要走了,所以,有意无意之间还见到了他的那些朋友。

我很客气,于是其中有人很快就不客气。

一个叫梁鹄的十几岁小孩子抬着头满脸惊讶地问我有多高。我说一丈多吧。一个叫师宜官的半拉老头子终于如我所想得蹦了出来,说我没有那么高,还用不知何处而来的一丈之绢为证。

如果那匹布真是一丈的话,我确实没有一丈高。

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上面居然还写了一个字:飞(飛)。

说真的,虽然不懂书法,但确实很好看,很有气势,于是我很想要回家挂起来。

可是似乎不方便说这句话。而且我还得想关于我身高的问题,不过我不知道这问题所在,似乎街坊邻居都说我有一丈,买布的银铃都可作证。

结果钟大人出来替我说话:“繇曾听闻楚地多用楚尺,楚尺源自宋尺,宋源为商之遗裔(注:微子启,公爵),则宋尺源于商,而商尺短于我汉尺。秦灭六国之时,曾废天下各国之尺,以秦尺代。后项氏兴楚,则楚尺又大兴其道。越侯原为楚地之人,自小附近多用楚尺,故而多以楚尺为准也不为奇。”

众人多做恍然状,唯师老头子不肯罢休:“元常之言虽不假,其理却非也。师某尝闻有人戏言,楚人避处南地,国人身量较秦赵之人为短,故好用短尺以自高。今见知之非虚。哈哈!子淑那天讲的以叶障目(此典出自邯郸淳所编《笑林》,中国第一本笑话集)之事正好可以来说此等楚人之事。是吧?”

我不知道以叶障目之故事,但却知道这个师老头子对我不甚友善,想反击,可又不能太认真,显得心xiong窄了。于是我头脑中迅速转过了他的所有话,寻着一破绽,稍一为礼:“戏言既可为实,莫若去酒肆中喝上些扶风醇,满耳便全为朝廷正史了。再请二书吏,从旁记载,则我汉史可成矣,妙哉啊,妙哉啊!”

众人默然,另一位老先生忽然拍tui笑起来:“宜官啊宜官啊,我很想记下这个故事,可否用上你的名字啊?啊……哈哈哈!”

还是那位钟大人出来打了圆场:“越侯说笑了,容卑职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名动京师的师宜官大人,其书大字一丈方圆,小字方寸千言,实为当世奇才啊!”

“这位……”

那位拍tui笑的人忽然cha了进来:“小臣邯郸淳,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我仿佛是听过这两个人的,但是应该不是从银铃那里,或许是同学,或许是街坊,但是着实想不起来了。

自后便是那位自称不足挂齿的邯郸大人依次介绍:此人便是敦煌张伯英(张芝,草圣),此少男为其高足韦诞小公子,另一个小辈则是宜官爱徒梁鹄。这位是扶风曹仲则(曹喜),那位便是钟大人师弟胡孔明(胡昭)先生。

其下与众人攀谈,我说需得回去复命,不能在此聆听诸贤良言,前日在外颇为受教,心存崇敬。

说到此,我还专门走向了那位面se有些不太好的师大人:“师大人,前日听先生讲到一部《孙子兵法》,智浅薄,未曾看过,不知可否赐教。”

师大人忽然得意地一笑,作大度状从袖口里掏出一方小木牌,四寸见方,上密密麻麻一堆黑点,便送于我了。

其实并非是要他这个,总觉得佩儿应该能背诵并写给我,我只是要虚心求教一番,平息前面的争端。

其下稍攀谈了一阵,我便离去了。

我心里有些遗憾,但还是不得不离去。

很奇怪,唯独那位孔明先生一句话不说,只是静静地却带着一丝微微笑意地看着场面上的一切。

那一天,我只向他行了两次礼,一次见面礼,一次兄长礼。

他也只向我回了两次礼,一次平辈回礼,一次送别礼。

那年,我二十岁,胡昭二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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