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吴郡那日,天已放晴,随着将临仲夏的日头高悬,未及正午已是非常热了。映入眼帘皆是青翠之se,哪怕是墙头丛生的蒿草,也有那份浸透雨lu喷薄而绿的清新,更有柳树随风飘摇兼之蝉叫,好不纷繁热闹。
可是除了这些,整个城却还是显得死气沉沉的。
我立刻明白出事了,这种时节街面上能看到的人绝大部分都是士兵是决计不应该的,偶尔出现的普通行人看我时眼神的惊慌失措加之四处躲避也更让我确信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依然是藉着所谓平安风云侯的名字又或名声,我在最短的时间内见到了我想见的所有人,虽然实际上,我已只是一个庶民而已了。不过,这个庶民自己不这么认为,其他人也和这个庶民的看法一致。不过这个庶民看着确实已经和以前的那个平安风云侯差了很多,至少他的两个故人都需要在他的脸上好好辨认一番才能展开眉头了。
“不要这么看着我,我淋了半个月的雨了,马在烂泥堆里也踏了十几天了,衣服都霉了。”庶民拉了拉自己依然有些湿漉漉的衣领,转动了脖子,显出不是很舒适的表情,无奈地看着旁边两种都带着恶趣味的眼神。
“那你也不要看我,我的衣服你肯定不能穿啊。”胖子故作嗔怒状,嘴角却挂着笑意。
“也别看我,我的也不行啊。”年纪稍小些的已经抑制不住,直接笑了出来。
“我马上稍微洗涮一下,你们随便找件大褂给我先将就着套上就是了。”我忽然顿了一下,脸se严峻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胖一些的青年随即明白过来,脸se立刻严肃起来,算是相当直白地说:“严白虎,王郎这十几个头头全部被我们……”
手随即作了个往下切的动作,接着说:“十九日夜里做的。”
“我的主意,我猜智哥你会有些难受……但你要知道,开始我有多危险。”年少一些的想要做解释,甚而感到自己有些委屈的样子,但我立刻能明白怎么回事,对此,我也能理解。
“不用了,我知道,你该做……你该这么做,要不然不行。”我断断续续地点点头,后来也没再说什么话,只管听他们把整个事情告诉我。
那时,银铃还是“姐姐”。
盛斌留在这里的时候,手上能调动的只有几千兵马,而严白虎、王郎等人每个人都还有万余的部众,待得姐姐、管亥、叶剑他们一走,盛斌的局势立刻就相当严峻起来。幸得他们确实没有把握扛住我们的反扑,而且,姐姐很早派人就在各支土匪山贼中间散布各种谣言,便是要让这些人内部也有嫌隙,不能全力对付我们。
还有一条让所有人无法动手的现实理由,那便是姐姐带走了大量的粮食、箭支、武器辎重等物品。一旦有人敢于犯事,光这每日消耗物事各方面,便谁都支持不下几日。即使成功,我们一旦回来,他们便几乎只能饿着肚子用随地捡的棍bang和我们较量。最漂亮的便是姐姐还把粮食都屯在了吴郡边上的关隘里面,每五日往吴郡运送供给军队日常的粮食,这般处置,她便认定此地出不了什么事情。
但和一群那样的人在一起,便如和一群恶狼在一起过日子,有东西他们会吃东西,不去管你;但他们饿了,还是会咬你的。一开始,盛斌便明白和他在一起共事的这群人没什么好鸟。
所以,虽然姐姐为盛斌规划好了一切,但是盛斌还是开始了他自己的计划。他一边请邻近的杨、阎两位兄长派兵前来助阵;另一方面,却又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邀请这些贼头子来饮酒作乐,后来还和这一帮人订好日期,这日到这家,明日到那家,然后每每酒席之上,杯觥交错之间,故作不善饮之态,每每有个三成酒意,便装个七成,然后便胡言露an语,却说这个要来,那个将至,然后五成便作醉醺醺不省人事之状,让下人赶紧拖走,回去,便倒头就睡。
此中竟然还有刺客,幸得每次他都带不少卫士护shi左右,故才无恙,这样居然吴郡内一直还相安无事。
十七日,文盛兄(阎言,即文中所指阎兄,作者注)率兵到,兵扎与城外十五里处,几日皆不稍动。当夜,先在盛斌府上接风,齐邀众人前来,那一日依旧无事。十八日,合着在王郎家,席间,斌又假意酣醉,谈及几日后,平安风云侯便将带兵前来,半晌,斌酒半酣而倒,阎言慌忙命人送走,还当着众人之面狠狠数落了盛斌,却要那帮人帮着说话,那一夜却也无事;却在十九日晚,行将该到严白虎家吃酒,当着阎言的面,盛斌不敢多饮,众人便死劝文盛兄,文盛兄松了口,这席间才开始开怀畅饮,后,二人皆醺醺yu倒,被众兵卫搀走,可当他们一回到吴郡衙门中来,二人便立时恢复常态,不再如几日前那样只顾睡去,命城内这几日布置好的兵将一起杀入严府,城外驻军,也一并守住城池各门出口。各地细作也赶紧散布消息,便说我已到,城内先杀干了所有头头,随后大军便来进剿各处敢有不服之军。未想,我的名声还真能吓唬住这些人众,没了头的这帮乌和之众,散的散,降的降,到我真到的时候,已基本平复。只是这几日在吴郡中捕杀当日漏网之鱼,城门只进不出,这才让城内如此人心惶惶。
听说,到现在只发现少了个严白虎的弟弟。审了几个严府的亲信才知道,他偏就是专门去监视阎、盛二人的。
最后通过审问各府的家臣,才发觉其实所有人都在互相监视之中,我们之所以这次这么成功,只是当他们有主动权时,各方掣肘,故而不敢妄动;而我们一得到机会和条件就赶紧动手了。可怜这帮枭雄,也算霸道过一时,拥有过一方土地,只是这会儿,却全归了西了,和其他人一起挤着堆进一个坑里。
如果认为事情就这么简单了,似乎就太轻描淡写了,其实这其中光一件事就让我觉得这事情很难了掉,因为那天晚上半个时辰内便杀了七百多个人。这个是我在si下里问一个士兵,他告诉我的。
这件事情我没有和他们再提起,便如我不知道,他们也不知道我知道;或者他们知道我知道,但故意要装作不知道。
我也当真当作忘了这件事情,甚而一切都没发生,吃饭时,虽然心中想的是怎么印象中如此老实巴交的阎兄和憨直的盛斌也会这样,口中却在问未谋面的嫂嫂情况,还让哥哥带个好,还有斌的婚姻大事最近如何等等。
一切在表面上似乎都没有发生,只是直到两日后,我再次南下的时候街面上依然有些萧杀的气氛,只有那些杂草野蒿,还是那么青翠旺盛。
我是这几日第一个出城的,在我出城片刻后,听得后面一阵哄叫,我没回头,因为我知道是城门解禁了。
我最终决定抛开所有这些事情,因为我想他们做的应该是对的,形势所迫,我们不做,他们也终究会做,那我们现在就更难收拾了。其实只是我太fu人之仁了而已,虽是认定此事,心中却总是不免揣揣难安,总觉得自己在会更好一点,想着至少死的人会少一点。最后终于决定只嘲笑自己,经历那么多战阵,也冲过多次头阵了,手上沾的人血甚至快成河了,为何还要自己冒充什么仁义,当真要让人笑掉牙了。最终只能喟然地笑了笑,只顾望南边的山峦深处进发,因为我的银铃在那里,她一定在等着我,而现在我只想见到她而已。
我很喜欢最初的吴国,没有什么其它的缘由,便是为了王位的兄弟让贤,明明个个贤明,却都认定自己弟弟更出se,为让自己弟弟登位,竟不惜自己从容赴死,这份xiong襟岂是凡人能及。同学们说到此处,也不免嗟叹。再接下来,便是在伍子胥过昭关之后的那两个刺客事情了。(相关故事可以参见《吴越chun秋》,因此处不宜铺开,故而略之,作者注)
专诸之刺王僚,使阖闾封剑不用(专诸以鱼肠刺死吴王僚,也被吴王卫队杀死,公子光入主姑苏,即吴王阖闾,阖闾心惜专诸之义,封剑鱼肠,不再使用,最终和他自己埋在一起,埋的地方据称是苏州虎丘的剑池之下,那里可能还有巨阙,扁渚,作者注),便还算一般ji烈;那要离之刺庆忌,其计出苦rou之狠,刺时二人之惺惺相惜,成时自刎当朝,皆是惊心动魄之极。终二人同藏于一处(鸿山东岭南麓杨梅坞,因年代久远不可查其墓碑之迹所遗也,此几处特别注明,供盗墓如劳拉之流参考,作者chun节权作假日酬宾之笑谈),遂成天下刺客之典。
想及此处,便想着那刺我的来,但想到此人,我便真有些无可奈何,只能抛掉这无益的烦恼,继续行路。
不过随后,我便喜欢上越王勾践了,这便是我所言脊梁和经脉中的经脉之例,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合着一群贤臣之能,全国齐心协力,很想看看那是如何的一番上下同心的壮阔动人的场面。而且我记得最清楚的便是老师讲的那一段他在国内特殊时刻实行的一些特殊法规,结果,我上次和老师搬出这个来的时候,还被揪出来批了一通,被人说我只关心这个,实际上是我就在他讲的这段,刚刚醒过来,因为前面睡得不错,当时精神很好,所以记性也不错。
但是,我也很讨厌勾践,此人可与人共渡患难,却不能携众同享富贵,当越灭吴后,他便对自己的功臣大肆杀戮,好像只跑了个范蠡(便是后来变成陶朱公的那个,但是关于范蠡就是陶朱公的事情,史学界有争论,不可妄断,作者注)。
确实是好故事,故事中甚而连儿女si情都有,其后,西施临溪浣纱,捧心颦眉之典也常被大家拿来提及,来映衬襄阳中漂亮姑娘太少,以至于一种人等都觊觎“我的姐姐”银铃,当时听闻越人中多美女,心甚慕之,却没想“我的夫人”银铃便是其一。这便是骑着驴找驴了,忽然感到自己用来形容的词很有意思,不过却有些贬低了银铃,赶紧自言自语自己有罪;不过还是不断回味骑着驴找驴这个词,心中又有些纳闷,自己骑着马,偏能想到驴,定是自己有些失心疯,哈哈大笑一番,这才回到正经故事上。
笑定回想一遍这个故事,很想和勾践换个角se,让我来治理一下越国,看看自己能把越国治理成什么样,我想至少我不会对功臣那样绝情,这样也许这个故事会更圆满一些。可惜,我想着也知道这不可能,只能暂时寄下心中各种忧思牵挂,纵情于这里的山水之中了。
这里景致显然与北面破六韩烈牙老家的风貌不同,也和荆西南的山林不一样,主要便是这山地丘陵之中不时出现的水。同是水,却因其样貌各异,竟难以尽述其妙。或为飞流直下而不息之瀑;或为寂静草丛之中不见其澜的一抔清泉;或积为深不见底的深潭;或为卵石上浅浅一层清bo;再有那山间欢笑而过之溪,皆非言语能表其造化之神工者。
更喜伫山之高立以迎风,固使登天亦难尽雄心;驻谷之清幽以憩息,虽年少轻狂亦难起贪戾之念。
只惜其中缺者,唯心中之人也。
山中风不小,虽是夏日,倒也不显得炎热难当。自当年越国被楚国灭了以后,很多越人便举族迁进了扬州东南靠海的山中隐居了,距今已有几百年了,这里也没逢什么兵灾,现在按说应该人很多才对,不过几天来都没有碰上这些越人。也可能他们中已经有人在山林中看到我了,却有些惧怕我这般的架势,不敢出来与我打个招呼。确实这几日在附近的泉中,我总有想喊水中那个人大叔的想法,有一日早上当我觉得应该喊老伯后,我就决定洗了一个澡,把头发胡子都给拾掇干净了,总算变成大哥形象才又上路。
干粮还有几日便要吃完了,不过我没有放弃去寻这些越人然后转弯回去的意思。反正现在转身出去也不一定找得到回去的路了,一路只顾着看风景了,天知道我怎么走过来的,又怎么可能知道如何回去?况且我自己的带着弓箭,而且林中野果遍地都是。正值仲夏之日,看着很多果子表皮在林间斑驳的阳光下发亮的青se,颇似五月间襄阳城周围的青梅的颜se,让我都不禁流出口水了,只是鉴于干粮还有,便没有找这些果子来试试。
有一日,我忽然开始在想,最近我要一个人出去的时候大家都太放心我了,居然都没人劝我一下,或者找人陪我一同去。因为进来几日后,我终于再次深切地感受到孤独了,没想到越靠近她,便更觉现时的孤独。虽然心中想着银铃,银铃也常在头脑中萦绕驻足,可惜这幻影不能陪我说话;有时我也会想郭佩,可她也不行;更不要提梦中时不时来滋扰一下的咿咿呀呀的小坏蛋了。
最终我对此给出的解释是:想当年我一个人只身独赴北方,纵横捭阖来往几千多里。想到此处,便自我感觉脸皮日渐坚实。这样一番下来,大家觉得这般过来,我还会怕这区区千八里路,而且这些地界几乎全在我们的控制范围之内,也就不替我担心了;或者一帮兄弟也像那些市井中的人想的那样:“平安风云侯?獬豸?会有人敢去招惹他么?他想去哪,那还不是就去哪了?”
念及在吴的时候,外面守卫的士兵便在传我各种事情,并对我做了一番夸赞,而依然有些贪慕虚荣的我居然在榻上还安安静静地偷听了半个晚上。没想到,我到现在在明孜算得上唯一真正败的那一场,只因我活了下来,反倒更加让我显得若天神一般了。
所以,我觉得现在独享的这份孤独这就只能认为是为声名所累了。
虽然一路看不见人,不过我还是有些怀疑。尤其进入山林的那几日晚上,我总觉得自己在别人的目光下睡着。这自然让人放心睡踏实,于是我每夜都枕着天狼,手扶铁枪,还别好那刺,硌着自己的腰间髋骨,这一番只是以免让自己睡得太熟。这般只要有稍动,便能惊醒而赶紧起来。
只是每次惊醒抚刺提枪而起,只有四周的层层叠叠的黑暗和天上这几日又出现的月亮,偶尔会有风过,吹得林中沙沙得响个不停,只得尽快喘定,再四周看看,确信没有人,至少自己看不见人,才又难安地睡下。有时,会用枪随意在四周扫过一下,有时这般,甚而能惊起树上的一些栖息之鸟,在凄暗的天幕上仓惶地划过,良久方自慢慢平息。
这几日,总觉得随时能见到银铃,虽然被重重山峦和树杈蔓草所阻碍,心情却总是兴奋,但坦率地说,还有些没有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