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情绪平静,梁梓娆反而更加紧张:“你也知道你是在这儿耗?有些事情不是你决定的,叶乔如果真的出事……”
“没有。”周霆深再度打断她。他从贴身存放的钱包里取出一片胶封处理过的叶子,比在眼前,遮住新闻画面上叶乔苍白失血的脸。那片叶子被保存得依旧完好,纹路清晰,边角无恙,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树木的枝干,没有经历过寒秋与凛冬。
白桦的叶子。乔木中的美人,森林大火之后最先抽发新叶的树种。
周霆深低声喃喃:“我的乔乔活得好好的。”
千溪重新回到住院部的时候,恰好遇上离开的梁梓娆,隐隐觉得这个衣着得体的女人有些面熟。下一秒,她看见大厅里的周霆深,终于恍然大悟,这两姐弟长得可谓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然而姐姐像是时尚杂志里的女魔头,弟弟却像港剧里的落拓青年。
她挨过去,跟他打招呼:“表姐夫?”看他形容枯槁的模样,把怀里一杯热饮分给他,“给。住院部大厅晚上还是挺冷的。我给我爸爸安排了间空病房等着,离表姐的病房很近的,什么消息都知道得快。要不你也一起过去吧?”
周霆深没有接饮料,却点头答应和她一起去病房。
一路上,千溪翻着手机,小声地说:“网上表姐的受伤视频流出来了,要不是为了救小姑娘,以表姐当时的路线和位置,根本可以脱离火场的。小姑娘的爸妈都发了感谢信,网上好多人都在祝表姐好人有好报,平安渡险。这个话题度简直比电影发布会还高。”
说着便到了病房。叶乔的舅舅叶知良刚打一个盹,睁眼看见两人一起进屋,对周霆深客客气气道:“你也来了。”
千溪边把带来的水和夜宵递给爸爸,边道:“人家早就来啦,输血都是霆深哥帮的忙。”
叶知良这才留意到他手上的止血带,向他感谢地一笑。周霆深说不用,静静坐在一边。千溪接到一条短信,找了个借口鬼鬼祟祟地出去了,只留下两个男人在空病房里等消息。叶知良打开窗户,点上一根烟。周霆深闻到烟味,竟感到愕然。
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眉宇里笼着夜色,染了烟草味的嗓音里含着沧桑往事,忽然感慨:“我们叶家的女儿,命好像总是不长久。”
即便渡过这一次意外之险,叶乔的身体依旧面临着重重考验,周霆深不是不明白这一点。
叶知良转过头来看他:“乔乔她妈妈去的时候,才三十多,临终的时候叮嘱我,好好照顾乔乔。我就当亲生女儿一样,照顾到今天。一晃也十年了,乔乔命大,手术很成功,这十年都没出过什么大事。但是我心里,年年都在怕啊……”
千溪从小就泼皮,虽然欠管教,好在什么事都放在脸上,好养活。只有叶乔,和徐臧反目之后活得像个孤儿,什么也不跟家里说,就连和徐臧反目的原因,至今叶家其他人也弄不清楚。叶知良花了不少心思在这个外甥女身上,有时候觉得自己更像她的父亲。
叶知良戴着戒指的手指轻轻一抖,弹去烟灰,问他:“以后这样的情况可能多的是。想好没有?”
经历无数次死亡的洗礼,恐惧死神的你,能不能接受将来故去的,也许就是至爱的人?
周霆深来不及作答,千溪便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报告:“表姐醒了,表姐醒了!”
叶乔在ICU的时候不接受探视,周霆深只能看着医生护士冲进病房,再远远看她一眼。直到第二天转到普通病房,他才得以陪伴在她身边。
叶知良一家和叶乔外婆前来探视过,便回了酒店。叶乔还很虚弱,一轮探视之后便睡了过去,中间上到公司高层下到剧组人员来了好几拨人,郑西朔高调光临时甚至引发媒体跟拍热潮,都被千溪以病人需要静养为由,一一抵挡。
郑大少自认不是外人,打发走了媒体之后悄然回返,拽住千溪:“跟我总能说了吧,乔乔现在什么情况?”
千溪张开手臂,老鹰捉小鸡一样把人挡在病房外:“别,别进去!表姐在睡觉呢,谁也不见,你别吵着她!”
郑西朔计无所出,把他金贵的脑袋往她胳膊底下钻:“我就看一眼!保证不吵醒好吗!”
千溪干脆跪在地上堵门:“不行!”
“你让开!”
“不让!”
“小姑奶奶你跟我有仇吗……”
“就不让!”
顾晋捧着一束百合走出电梯时,正撞见他们缠斗在一块儿。两人见状立刻恢复正形,郑西朔掸掸袖口的灰,摆一张臭脸:“你来干什么?”
千溪闻到一股火药味,缩在墙角明哲保身。顾晋涵养颇佳地笑:“来看看乔乔。”说罢旁若无人地问千溪,“你姐姐是在这间病房吗?”
名利场淘洗过的男人一身气度,临危不乱不矜不喜,千溪在他的注视之下鬼使神差地点头:“嗯……”
郑西朔被她气得肺疼,见顾晋若无其事地开门,猛拍她的脑袋:“你刚刚拦我那气势呢!放别人就怂成这样?你不是说你表姐静养谁也不见?”
脑袋瓜冷不丁挨一掌,千溪缩头缩脑地委屈道:“他是肇事责任人啊,总要见一见的啊……”
正此时,门从里面开启。周霆深挡在门口,将正要进屋的顾晋逼了出去。
这两人在门口对峙,郑西朔在墙角瞪千溪,那眼神仿佛在说:说什么谁也不见!屋里这个是鬼?
周霆深反手带上门,往千溪那侧睇一眼:“先把客人送走。”
千溪愣一秒,拽着郑西朔就跑,郑西朔犟着不肯走,被她生拉硬拽。
“求你了求你了!快走吧,下回再来!”
郑西朔见到周霆深的一瞬便什么都明白了,嘴里骂骂咧咧的,不情不愿地被千溪半拖着走。眼看着声音渐远,他突然在空旷的走廊里大吼一声:“姓周的,有种就别让他进去!”
走廊里回声阵阵,周霆深双手环臂,倚在门上看顾晋。
顾晋瞧他这架势是不会放他进去的,将花束呈递,进退有度:“既然乔乔在休息,麻烦你帮我转达,我改日再来看她。”
周霆深看也没看,接过来一甩手,柔嫩欲滴的花束砸在一排座椅上,滚落在地。
顾晋皱眉:“你……”
“她花粉过敏。”
顾晋倍觉荒谬地笑:“她花粉过不过敏,我会不知道吗?”
周霆深凝滞的笑渐渐化作一抹冷意:“是吗?”他突然发难,单手提着顾晋的衣领往椅子上撞,顾晋措手不及地踉跄一步,“砰”一声磕上不锈钢座椅,一米八的男人将百合花压得稀烂。
经过的护士“哟”了声,直推着车挨墙躲。顾晋吃痛,长腿坐地顾不得避让,周霆深把人轻飘飘地提起来给护士让一条道。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孩儿刚想置喙,却在他冷漠的眼神下把话吞了,埋头赶忙路过。
推车滚过地面,轱辘声声作响。周霆深在一片扰人心烦的杂音里揪住他的衣领:“你知道她花粉不过敏,知不知道她有心脏病?”
顾晋的额头磕出一道血迹,仰着脸说:“我会承担事故责任,治疗费用和精神赔偿……”
“砰!”
余下的话随着他的人一起,被一脚踹进座椅底下,顾晋面门着地,吃了一口花瓣上的沙土。周霆深蹲下来,屈指敲了两下椅面:“我问你知不知道?”
不锈钢在空旷的走廊里发出清脆的回响。
顾晋狼狈的脸上眼眸灰寂,无力地翕动两下唇:“知道……”
经历过从前的事之后,这还是周霆深第一次对人动拳头,所有的嫉恨和想要将人拆解的冲动都在这一刻宣泄而出。周霆深眼眸深沉,冲到喉咙口的啐骂显得没有意义。
他站起来,冷冷垂眸:“叶乔以前看上你,是她瞎。”
笔挺的背影三两步,又回到病房。
薄薄一扇门在顾晋面前阖上,他忍着肋骨的钝痛坐起来,助理恰好赶到,大惊失色:“出什么事了,导演?哟,您这额头,得先去楼下看看……”
周霆深走到病床边,门外的声音渐渐消泯。
病床上的人熟睡时有种无忧无虑的甜美,周霆深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眼睫,出神良久,最后劫后余生般笑了笑。
叶乔直到中午才醒转。甫睁眼,便看见周霆深把经纪公司送来的花笨拙地插进花瓶里。他像握匕首一样握着花枝,惹得叶乔忍俊不禁。
周霆深听到轻轻的笑声,转身道:“醒了?”
“嗯。”叶乔见他眼眸低垂若有所思,惑道,“怎么这个表情?”
周霆深神色一闪,说:“没事。饿不饿?”
叶乔经验老到地说:“现在能吃东西吗?流食那么难吃,还不如直接输液。”
周霆深蹙着眉笑:“一醒过来就挑好不好吃,能有点病人的觉悟吗?”
“又没多大事,我以前这里还被剖开过呢。”叶乔伸出输着液的手在心口比画两下,轻松自在得好像在给他讲一个恐怖故事。
周霆深把她不安分的手按下去:“有精神了?”
“嗯……好多了。”
周霆深顺势摸了摸她的手心,总算恢复了正常体温,在她唇上亲一口:“不错,恢复得还挺快。”
千溪带着护士进来换药,正撞见这一幕,蒙着眼睛大喊:“啊啊啊,非礼勿视!”叶乔把脸埋进洁白的枕巾装死。她飞扬跋扈惯了,难得这么羞愤,周霆深还火上浇油地捏了捏她泛红的耳垂,在她耳边轻道:“害羞啊?”招她伸出手来挠了他一爪。
连着几次之后,千溪已经能彻底对他们秀恩爱的行径视而不见了,美滋滋地每天来蹭吃蹭喝。由于叶乔一开始只能吃流食,所以周霆深每天给她煲汤喝,至于鸡汤里的鸡肉虫草枸杞、排骨汤里的玉米排骨胡萝卜,则全部进了千溪的碗。千溪每天上班都士气高涨,俨然把叶乔的病房当成了单位食堂。
她喝水不忘掘井人,每天在叶乔耳边念叨:“以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狗眼看人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对她曾经企图阻止周霆深接近叶乔这件事作出洋洋洒洒的万字检讨。
叶乔笑她恬不知耻:“喂你两口狗粮你就冲他摇尾巴?”
“那可不!要不然郑大少每天居心叵测地来一趟医院,我怎么可能总挑你睡觉的时间带他进来呢!嘿嘿!”千溪骄傲地表示,“每天吃这个水准的狗粮,狗生也是很幸福的好吗!”
周霆深收拾完餐具进屋,听了个尾巴:“你们在说什么?”
叶乔摇头道没什么。千溪转过脑袋,两只手做出耳朵的模样,轻轻一扇:“汪——”
没过几天,叶乔总算可以吃清淡的食物了,千溪依旧雷打不动地来分一杯羹。周霆深甚至会帮她多做一个味重的菜,结果发现叶乔经常忍不住偷吃。她是病人,作威作福起来在场没人敢驳她,常常借机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久而久之,周霆深连千溪那份都省了。
千溪哭丧着脸不敢多言,叶乔倒理直气壮地闹脾气,躺在病床上做阴郁状。
周霆深替她检查胳膊上的伤口,说:“烧伤会留疤。现在吃了色素,到时候不后悔?”
叶乔扑倒蒋语的时候,靠近火焰那边的左手胳膊被灼伤,周围的皮肤依旧红肿,被他这么一提醒,蔫蔫地说:“你究竟是怎么坚持吃了这么多年素的,每天吃绿油油的菜不会觉得肠子都青了吗?”
“我不觉得肉好吃。”
叶乔好奇:“你从小就不觉得肉好吃?”
周霆深犹豫了下,眼底闪动着未知的光泽,说了实话:“小的时候爱吃,后来就不了。”
叶乔不明白,人对食物的偏好怎么可能突然相差这么大?周霆深却急于结束这个话题,去阳台接电话。
伍子的电话。他点上一根烟,静静地听伍子抱怨:“怎么回事啊,阮家那小姑娘说要来我店里打工,让我收留她。她缺钱怎么不跟你说,跑来找我算什么意思啊?”
周霆深吸一口烟,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两天。我听说嫂子出事了,一直没敢跟你说,哦对,嫂子怎么样了啊?”
“挺好的。”
“那就好……”伍子突然想到什么,一惊一乍地叫起来,“对了!前两天我听陵城的弟兄说,阮绯嫣这小姑娘好像跟一些市井流氓混得不清不楚的。你说她才那么点年纪,缺什么钱这么急,敢来我这儿打工?”
“知道了。”周霆深挂了电话,在阳台上静静抽完这根烟,才推门进去。
叶乔吃了药,已经浅浅睡过去,阳台门带起的微风拂过,她在梦中微微扇动纤长的眼睫。周霆深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许多纷杂心绪都变得平整静谧了。这还是他生平头一遭觉得,从前犯下的错,竟也会有福报。
埋藏已久的记忆浮上心头,狰狞的歹徒,森冷的匕首,阮姨阻拦不及的失声尖叫……
如果他们没有在争斗中失手,也就没有后来的事。
阮姨虽然风烛残年身体亏空,但如果没有这件事,她或许还有几年的寿命。那份器官捐赠协议书也会因此成为一张废纸,来不及挽救眼前人的生命。
命运待他足够仁厚。以为是一场久陷不醒的噩梦,梦到尽头,竟有一份迟临的福祉。
那双眼睛感应到光线的变换,又迷蒙地睁开。叶乔初醒,用困倦时浓浓的鼻音道:“你打完电话了?”
“嗯。”周霆深应一声,格外寡言。
他的眸光清淡,还残存着方才看着她出神时的表情。好像回到了初见他的时候,觉得这双俊漠的眼睛淡得出尘,看不见他心里的恐惧,抑或悲伤,只有穿透了生死大门的寂寞清寡。
这个男人会给她所有的温柔和热情,却不给她消解噩梦的权利。
叶乔心上突然无比空旷,亟需拥抱来填满。她一张手,周霆深便会意地俯身,叶乔环住他的脖子,在后颈温热的皮肤上蹭了两下,附在耳边说:“刚刚梦见你了……”
周霆深微笑:“梦见什么了?”
叶乔温声叙说:“梦见我死了。我的灵魂飘起来,静静地看着你……你坐在我的病床边,只有一个背影,我怎么看都看不见你的表情,就想努力睁眼。结果就醒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周霆深眉峰聚拢。
叶乔正过脸,抵着他的鼻子,分享彼此鼻尖微凉的温度,悄声道:“你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