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半条长街,那一头是大火肆虐哀声如潮,这一边是笙歌已歇平静如常。
江月楼在最起初只有三层,在这条高楼林立市坊云集的街上并不特别。后来生意起来了,江河川想过改建,却久久不敢大动。
一拖拖到了顾清宁十六岁那年,江河川准备给她弄一颗极其珍贵的南海珍珠做生辰礼物,江弦歌在她面前说漏了嘴,结果珍珠还没到手,江河川就收到了顾清宁作的一张图——那一年,顾清宁收到的最满意的一份生辰礼物就是,主持加建江月楼。
从那起,江月楼就成了长安城里最高的酒楼,屹立在九方街的东边。
一楼大堂小座迎送不绝,二楼酒室与茶室两相对望,一方是墨客买醉一方是雅士品茗,三楼大小雅间宴客会谈,高等厅室茶酒俱全上下皆权贵,四楼客房下榻短宿过夜间间价格不菲,五楼是私人阁楼,江家人会客的茶室与江弦歌的琴阁遥遥相对,如今那琴阁已经空了。
顾清桓在楼下听完别人汇报的情况,又一楼一楼地向上攀爬,路过每一层都没有停留,到了五楼,他才缓步,喘了口气,收回于某处恋栈不舍的目光。
他再进茶室,看了下相对坐在茶座边借着月光沏茶品茗的顾青玄和江河川,接着向窗边的顾清宁走去。
在这没有点灯的茶室中,顾清宁立在九方街上最高处望着不远处那猩红的夜空。
知道顾清桓来到身边了,她目不转睛问道:“确认她进去了吗?”
顾清桓告诉她:“卢远思的确进去了……但是……又出来了……没死,只有殷齐修恐怕性命难保……”
顾清宁一下转过面来,“她没死?这都让她活着出来了?”她的语气恨怨冰冷,拍了下窗棂。
顾清桓道:“嗯……本来只进了殷齐修一个,就给他留了逃生出路,没想到卢远思没进去,后来她进去了,奇怪的是殷齐修竟然没逃出来,反让她保住了命……诶,就不应该这样安排的,死一个,死一双,有多大区别呢?”
顾清宁烦躁地看向那边,愤愤地苦笑,摇头:“我只是想让她死而已……”
听着外面满街的哀嚎声,江河川似乎能嗅到那弥漫了半条街的浓烟,皱起了眉头,叹道:“不忍睹啊……一场大火,一条人命,搅得满城风云人世不宁……真是造孽……”
顾青玄抬眼看向他,“这是一条充满杀戮的血路……可怕的不是今晚的大火,而是,这仅仅是个开始。”
“开始?”江河川的肩膀颤了一下,借着月光看着顾青玄明暗参半的面容:“你就不怕吗?”
“怕什么?报应?或许吧……不过我倒是很想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报应这回事,反倒是以成败论事更为实际。”他道。
江河川想了一会儿,道:“可是我挺怕,我心中尚有畏惧,我怕因果循环,最后报应找上门,女儿已是他家人,又没有儿子,恐怕最后连给我收尸的人都没有……”
“你不还有我吗?”顾青玄拍拍他的手背。
江河川笑了一下,“你给我收尸?”
顾青玄笑着摇头,坦然道:“恐怕不能,若真有因果报应,我必会死在你前头,等下了地狱,这所有罪孽我一人担了,刀山炼狱我下,人间富贵你享。”
江河川道:“算了吧,各人有命,怎能脱罪?你以后少让我做点这种事就行了,我还想在人间多享受几年荣华富贵,得给自己积点阴德,不然这拼搏二十年创下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们有你们的成就,我总得有点自己的功利……”
听他说着,顾青玄默然少时,在月光下,他也看清了江河川面上的皱纹,微有发福的身躯,身上锦缎玉带,头上也有了几丝银发……
一转眼,他们都老了,不再是二十多年前那两个在酒楼门口席地饮酒的清寒书生了……
“在我看来,我们一直是互相成就,才有了各自的今天,你想要的,我也会帮你争取,你想维护的,我们也会努力帮你维护……所以你在那份控议书上签字……我也能理解……”顾青玄终是戳破了,他不想他们之间留下这个隐忧。
闻他此言,江河川端茶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这是的确是他意料外的,他没想到那份控议书会被顾青玄看见,本来不想顾青玄心有芥蒂所以一直没说……
江河川解释道:“我那是没有办法,陶春临与我有很密切的生意来往,而且他拉拢了那么多商户,他们找上我,如果我不做做样子站到他们那边,那我以后的生意也难做,我相信你可以应付得了,所以答应他们联名上书,也刚好知道了陶春临的打算,所以在你对付他的时候,我能及时向你提供他的背景,告诉你们他与殷家的关系,你知道的,我没有二心,那只是应付……”
顾青玄又拍了下他的手背,点头笑道:“是,我知道,我理解,我说出来,只是不想我们之间有秘密。”
江河川心里刚安稳一些,又转念一想,不知为何有了些愠色,甩开他的手,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顾青玄承认:“是啊,那封控议书一交到左司丞署,杜渐微就拿来给我看了。”
“那你为什么到现在才跟我说破?”江河川略有激动,难以置信道:“你在试探我?”
他厉声道:“其实你根本不能确定!你还是有怀疑!所以一直到你来找我商量陶春临的事……一直到我跟你说起他的背景,你都是在等着看我的态度!对不对?如果我没有主动帮你,你会怎么想?呵,顾青玄啊顾青玄……”
顾青玄被他的怒状弄得有些莫名,很惊讶江河川会这样想,但他真没意识到自己对江河川有试探之心,他奇怪地抬头看看气得坐不住站起身来的江河川,说了句:“有必要这么生气吗?又不是我瞒着你签控议书跟别人一起反对你……”
“所以你很大度啊,是吧?”江河川更气了,对顾青玄冷嘲一句。“你心里还是有气的!你装什么!顾青玄你把我当什么?你的那些朝堂对手?永远看不穿你的心思?我对你知根知底!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
顾家姐弟都被江河川这暴怒的态度吓到,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激烈。
顾青玄面对他的指责,更加憋闷压抑,问他:“真的吗?你真的知道我会怎么想?你真知道的话,你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就像最后一根弦即将崩断,顾青玄的话一脱口而出,顾家姐弟都倒吸一口凉气。
“你……”
火种已被点燃,焚烧毁灭只在眉睫……
敲门声响起,这声音堪称救星,一下拉回他们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