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吏部尚书郑之阳疑问:“敢问司丞大人,有何不妥吗?”
杜渐微的目光掠过顾清桓及堂下齐整的各部官员,掩过尴尬之色,只摇头笑道:“顾郎中所上的这本条陈不是修改的终版吧?怕是与之前的改错版弄混了,拿错了,还是换过再来讨论吧。”
顾清桓稍有惊异,茫然无解,从他手里接过条陈文书,打开只看一眼,他自己都着实惊了一下,急忙合上,稳住情绪。
“请恕下官疏忽,这的确不是下官今日准备上呈的终版条陈。”
顾清桓只能顺着杜渐微的话承认,不然他还能如何解释?
原本繁杂冗长的文书内容,已被换成了活,色,生,香的春宫图,并由他亲自在众目睽睽之下呈到了三部司丞大人面前?
简直荒唐!恶劣!
他面上的伤肿之处从他看到条陈内容的那一刻之后就开始隐隐作痛,犹如将一指厚的文书直接砸到他脸上,若不是自控能力已有相当程度的提升,他难以想象自己会怎样崩溃。
幸好杜渐微有意为他遮掩,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既然如此他也不能自乱阵脚,连忙收回文书放进锦盒中封好。
吏部的人听他这样一言自然不乐意,郑之阳已有问责的意思,拉下脸道:“顾郎中,你们礼部就是这样办事的吗?今日可是司丞大人亲来审议你的条陈,事关科考,整肃吏治,国之大策,岂能马虎?这两部及左司丞署聚齐当下,郑重其事,而你们礼部就拿这样的态度对待?”
条陈被换,原来的条陈不知所踪,眼下就算说去找回都已枉然,又不能再往后推迟,不然就更落实了郑之阳的指责。更不能让他们暂用这“旧版”作示,不然他们就会发现……
进退不得,难题当前。
顾清桓面色不改,独立于堂中,环身向在座各位官阶在他之上的官员拘礼,从容道:“各位大人稍安勿躁。正如郑尚书所言,今日所议事关重大,为此,礼部上下苦熬数月,殚精竭虑,整备完善,丝毫不敢懈怠疏忽,然于大策之立,又岂是纸上几言就能写清阐明的?下官认为我们今日所议不应拘泥于条陈上所写内容,公文繁杂,文字机巧斟酌甚是无趣,不若现论现记,落笔之言经众推敲,也更准确无误。”
郑之阳只觉得他是在强词狡辩,冷漠道:“哼,说得轻巧,你这整改条陈可是我们吏部与你们礼部一起讨论修改的,你却连最终改版都不带过来,十万余言的文书,三百余条科改条例,没有文书对照,让我们如何商议?让司丞大人如何定夺?”
“若我全部记得呢?”他谈谈一语。
郑之阳哽住,满面疑惑。
他只看郑之阳一眼,笑道:“下官之所以提出不用文书对照,就是因为下官在此,文书无用,下官记得终改版文书上的每一条内容,每一句话,当下一一陈述分析,请众位大人审议指正又有何不可?”
这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然而顾清桓不以为然,直接款款从条陈第一个字开始背起,先举出第一条,引导他们起议,然后当即综合众议,措好辞,让文书当场记录,一条算完。
他毫不停顿,立即进入下一条,又是一字不错的阐述,加以详细分析解说,向他们宣讲自己的主张,从容坦然地应对他们的质疑和指正,若有人提问争辩,他也清楚明晰地应答,让他们都接受认同每条内容,报与文书写下,写完既定不改。
如此一来,竟然极其地高效,比一般时候的照条陈任他们提问争论还要简易直接。
顾清桓全程独立于堂上,满堂官员四周出声,他进退有节,对答如流,不光有耐心且有有一种让人不由得顺从的强势,容不得谁拖后腿,他推动着整个议程,掌握节奏,带动所有人的情绪及思路,在向他们灌输自己想法的同时,也在驱策他们跟上他的步伐。
……
“第一百三十五条附三注,秋闱考期之定,半年一考,春为二月,秋为九月,礼部照司……考期敲定,放榜日待定……此条陈毕,何议?”
“顾郎中,九月适逢吏部政绩综核,若与秋闱之事同时进行,恐有不妥……”
“陈大人,政绩综核三月一次,常例进行,九月有此项事宜,但也是贵部最清闲的时节,秋闱纵然加多同僚公务,再忙也是由礼部全权负责,贵部只负责审官入吏,多了这点事,贵部就应付不来了?”
“不是……”
“那就没问题,请陈大人落座。若无异议,此条既定,文书记……”
……
整个尚书堂上,除了时而缓和,时而激烈的讨论声,就只有文书的起稿翻纸声。这位礼部郎中院文书也是老署员了,办事向来让人放心,笔速一流,与顾清桓配合稳定,手都没有停过,一上午就写秃了三支毛峰。
午时,到官署休息用餐的时候,然而堂上之人皆沉浸在审议中,顾清桓尚不露疲倦,杜渐微也没有暂停休憩的意思,其他人不好喊停,只能待在那里继续审议,大部分人都专注投入,不知不觉晌午都过了,他们这大半天只有喝茶水充饥解渴,有些实在饿得受不了的,甚至悄悄地嚼起了茶叶。
他们总算看出来了,顾清桓今天就没打算放过他们,条陈不拟定,不全部通过,他们谁也甭想解脱。
要说累,没人比站了一天说了一天的顾清桓更累,要说渴,吏部其他没有茶水还是管够的,要说饿,那就忍着吧反正都是一起饿着……
官署的散署锣声响,整个吏部大堂还是没什么动静,幸好审议已经进行到了尾声,通过决策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不然他们也都相信,顾清桓完全可能会把他们留到晚上一起加值……
天将暮时,终于议完了最后一条,文书检查过后,将终版条陈呈了上去,杜渐微翻阅过,点头,盖印。
其他人不禁欢呼大笑起来,而顾清桓几乎喜极而泣。
最终跪在堂下,听杜渐微宣说夸赞他的功劳,分布各司的任务,他双手托着沉重的条陈,俨然不动,与众人行礼既毕,他近乎是没有力气从地上站起来了。
饿的也不知饿了,累的也不知累了,他们只是高兴这一切的结束,真是如遭大赦,尘埃落定。
顾清桓撑着桌案,再次站起来时,见杜渐微正在看自己,他不解地顺着杜渐微的目光转头向堂外看去。
只见尚书堂的对面长廊下,立了一人,似乎可以感知到他此时面上的欣慰与骄傲。
“父亲……”
顾青玄早就到了,在这个顾清桓的大日子里,他不动声色,默默地进入吏部,找了个最不起眼的位置,旁观了他儿子的官场作为,见证他从一介书生变成掌控全局的干练新秀,最后又默默离开。
……
顾清桓抱着锦盒和新定条陈率礼部人回了礼部官署,这些下属没有他的允准,也不好先归家。
重返自己的郎中院内,他让其他人都先走了,唯留下他的主簿方艾兴。
面无表情地从锦盒里拿出那被掉包的条陈,一把掷向方艾兴,直接砸到他脸上,砸得方艾兴鼻青脸肿惨叫连连。
“司丞大人没有怪罪于我,你挺失望的吧?”他很累,没有力气,就显得尤为冰冷。
看着地上纸张上不堪入目的图画,方艾兴被揭穿也有恃无恐,恼火地叫嚷:“是!是我做的!但郎中大人你又能如何?有证据治我的罪吗?你就不怕我将你和侍郎大人的事说出去?”
顾清桓吹熄堂上的一盏灯,直接转身往外走:“好,你说吧,反正也没指望你方长舌能保守秘密……”
……
当晚,方艾兴到罗红阁喝花酒解闷,归家途中,拉马车的马匹突然脱缰发狂,将他连人带车甩了出去,他当场摔死,横尸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