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屋子占地面积一半还要大的阁楼里,却显得相当空旷。不,应该说,除了那座神龛和旁边的一些武具之外,这里什么都没有。
雪千代有些好奇地走到了阁楼的中央,神龛就在正中间,神龛四周围了一圈的武具。神龛里供奉的似乎是佛教里的刀八毗沙门天,一副怒目金刚的样子。而神龛旁边的那些武具乍一看也是为威风凛凛,虽然只有铠甲和刀两种武具,但是从款式和新旧程度来看,显然不是同一时代的。
光是铠甲就有七副。其中既有长得四四方方,绘饰华丽的平安时代大铠,也有战国时代流行的‘当世具足’,甚至还有‘现代具足’。雪千代摸了摸其中一副长得黑不溜秋的铠甲,入手竟是冰凉冰凉的。‘这个···绝对是金属制的铠甲了吧,应该是战国时候的南蛮舶来品?嗯,估计能抵挡铁炮(扶桑战国时代的火绳枪)的攻击吧!’雪千代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副钢铁之衣,‘还是说近现代才搜集来的收藏品?’
再看看旁边的几尊刀架,这里的刀比铠甲的数量还多,细细一数,足有十二把。每一个刀架都独具特色,与它上面所呈示的刀形成一种奇妙的契合感。既有鹿角制的刀架,也有木制的以及金属制的。每尊刀架都分两层,看样子本来应该是上层放刀身,下层放刀鞘。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更好地保存,每一把刀入鞘了。
‘这里的刀藏也很丰富啊···上古直刀、战国打刀、野太刀、小太刀、肋差、军刀,居然还有一柄直剑·····如果这里的刀剑都是真品的话,恐怕最早的历史就要追溯到奈良时代了,一千多年还能保存的那么好,也是神奇。’雪千代有些惊叹地看着眼前这些冰冷的武器。
鬼使神差地,雪千代把手伸向了一柄刀鞘涂着黑漆,刀柄缠着蓝色绕绳的打刀。,握住刀柄,轻轻一抽,‘噌’的一声,泛着银白光泽的刀身印出了雪千代的身影,尖利的寒芒刺得他不得不微阖双眼。手指轻轻地按在刀背上,轻抚着刀身,感受着那种冷兵器独有的寒冽的气质。
‘这把刀一定喝过别人的血吧······’莫名的,雪千代心头浮现了这样的想法,‘武将、士兵、平民、亲属、好友,甚或是持刀者自身····或许都曾是这把刀下的祭品。’突然,雪千代的手在刀身上摸到一处不平整的地方。定眼望去,原来是刀身上镌刻的刀铭。‘这两个字是···嗯?‘匚’里加上两点,这是什么字?不认识,应该是草书吧,还是说异体字······’雪千代有些凌乱了,自己好歹也是学过几年汉学的人,而且记忆之中还有很丰富的汉学储备,本身也学过书法,居然会认不出刀铭。
制定于扶桑大宝元年(701年)的《大宝律令》的「栄繕令」与「関市令」中有这样一条规定:「年月及ビ工匠ノ姓名ヲ鐫題セシム」(必须镌刻上制作年月以及工匠的姓名),这是扶桑国内,在刀上留铭最早的法理依据。这条法令的初衷当然是保证产品的质量,防止残次品流入市场。发展到后来,也出现了受领铭(如:備前国友成)、所持铭(如:義元左文字)、刀号铭(如:波泳ぎ兼光)、为铭(為○○君),等等其他类型的刀铭。
没由来的,雪千代忽然左近的环境变冷了,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哥哥,你没事吧!”一直陪在雪千代身旁的薰看到雪千代不自觉地抖了两下,有些担心地问道。她对这里放置的武具并不是很感兴趣,只是单纯的陪雪千代过来看罢了,看到雪千代变化丰富的表情,她不是很放心。
雪千代合上手中的太刀,小心地将它放回原处,笑着摇摇头:“没事,只是突然感觉这里有点变冷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薰可爱地摇摇头:“不是哥哥的心理作用哦,是真的变冷了呢。母亲把四周的窗户打开了,外面的冷风吹进来了。”薰指指阁楼的四面墙说道。
雪千代哑然失笑:“原来是我多虑了···想不到这间阁楼还开了四个窗户呢,刚上来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这时,玉川纪子也已经开好了四面的窗户,走了过来,笑着解释道:“这边的窗户都是整块的木板,开的时候要用木棍支起来才行。一旦关上的话,整间阁楼就是完全密封的,不会有一丝光线透进来,所以发现不了也很正常哦。”
“等这里通一会儿风,我们再打扫吧,现在刚好先下去提一些水上来。”玉川纪子领着两人离开阁楼。
雪千代问道:“母亲,为什么阁楼上会有那么多的武器啊?而且看起来长得都不太一样。”
“那是本家的收藏哦,是先祖一代代传下了的东西呢,也可以说是本家的家宝呢!”玉川纪子微笑着解释道:“据说里面最早的藏品还是奈良时代的呢。平安朝后期,玉川家的初祖追随赖义公,从京都出发,征伐奥州地方的安倍氏。你刚才看到的那些武具中有一柄直刀,据说就是当时初祖的佩刀,是从奈良时代就一直传承下来的。那件大铠,据说也是先祖征战时穿的。”
“赖义公,清和源氏的赖义公吗?前九年之役?”雪千代这几年也有在学历史,对于这一段比较有名的历史,他还是知道的。他的历史是道义大师教的,而用的教材,自然是太史公编的《史记》和水户黄门‘德川光圀’编纂的《大扶桑史》,毕竟他们的史书是用汉文编写的嘛。而且用的还是儒家的思想方法作为编书的指导,这样一来既可以学历史,又可以兼顾汉学。
玉川纪子点点头:“雪千代学得也很认真呢!欸,确实那位赖义公。奥州合战结束之后,本家的先祖没有回京都,而是就留在这里扎根,并且改苗字为‘玉川’。这就是本家的源来了,对了,本家以前也是清和源氏的支族。”
“清和源氏的支族吗···看来玉川和佐竹早已经有了亲戚的渊源啊······”雪千代笑笑道。佐竹氏也出自清和源氏,乃是新罗三郎源义光的后代,是为常陆源氏,人称‘佐竹冠者’。这位新罗三郎源义光是上面提到的源赖义之子,是清和源氏的嫡流。而玉川家先祖是清和源氏支流,多少也能和佐竹氏攀上点亲戚关系,货真价实的八百年前是一家。
雪千代继续问道:“那其他的武器也是先祖们留下来的吗?”
“嗯,都是先祖们的遗物。像你刚才拿到手里的那柄打刀,据说就是本家永正年间(1504——1520)的一位当主的佩刀呢。对了,那把刀的名字叫‘村正’。戊辰战争期间还被当时的家主请出来用过一次呢!”
“村正·····”雪千代登时愣住了,“原来那个字念‘正’啊。果然是把了不得的刀呢!戊辰战争·····是了,当时佐竹家是站在政府军这一方的,玉川家自然也是如此。”
村正的刀未必是最好的,但一定是最有名气的。当然,这种名气并不是什么好名声,而是经过口口相传,以及各种添油加醋形成的‘恶名’。
‘村正’不是一把刀,而是一个流派,来自伊势国(今三重县)桑名郡,这个流派打造出来的刀都可以刻上‘村正’的铭文。最有名的村正当属初代的‘千子村正’打造出来的刀,后来村正中有一派迁入三河国(德川家康老家,今属爱知县一部),称为‘三河文珠派’,为三河的武将打造了很多的武具。本多忠胜的‘蜻蜓切’和酒井忠次的‘猪切’,都出自他们手中。
让村正背上‘妖名’的,便是德川幕府。传说,德川家康祖父,松平清康,被家臣阿部弥七郎用‘千子村正’斩杀。家康之父,松平广忠,也是被人用村正刺杀的。家康之子,松平信康被迫切腹时,介错用的刀也是村正。家康自身,也有几次被村正割伤的经历。所以,世间便有传言,德川幕府将持有村正铭刀的人,视为对幕府的不敬,是犯罪。
然而,正如前面所说的,有一支村正流派迁入了三河,为三河的武士们提供了诸多武具。所以在内部斗争中,被村正所弑这种事情的概率还是很高的。而且,且不论家康之父,松平广忠是不是真的被刺杀而死(有不少史料记载松平广忠是病死的),据史料「駿府御分物御道具帳」中记载,连家康本人都收藏了两柄村正的刀。这似乎可以证明,德川家并不是对‘村正’讳莫如深。
村正是德川家的克星之类的话,也有可能是敌视德川家的人散布的谣言,但是把它当一回事的还真的大有人在。到了幕末,戊辰战争期间,西乡隆盛等倒幕志士争相寻求铭刻了村正铭文的佩刀。传闻,当时皇室倒幕的代表人物,东征大总督,有栖川宮熾仁親王,在江户城无血开城之际,所佩戴的肋差,就是村正的肋差。
‘连自己家中的先祖,为了倒幕,也把自家祖传的村正刀请了出来。嗯···不过秋田藩在倒幕期间,基本都是被周围的幕府军势力压着不敢动弹,估计作为秋田藩支藩,咲滨藩家臣的自家先祖,也只是配了把村正刀,表了表决心,打了会儿酱油吧······’雪千代悠悠地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