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尚阳靠在车子边,额前的碎发紧贴着额头,视线落在远处两个身影上,身子轻轻一僵,随即又恢复如常。几年过去了,他心里的女孩子始终不曾改变,还是那样张扬的身影,肆意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假装坚强。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她缠着他不放,她喜欢把头枕在他肩窝上咯咯地笑,然后趁着他不注意在他脖子上轻咬一口。她的眼睛总带着笑,仿佛世上再无难事。那时他觉得这个女孩子怎么能每天都活得这样没心没肺呢,可正是因为这样大胆而狂热的追逐爱恋,反而让他心生畏惧,在发现对她的喜欢越来越深的时候举步不前。少年时的他觉得他们没有未来,他给不起她想要的未来,如今他给得起了,那个女孩子却早已不在原地。
命运就是这样,没有人会始终站在原地等你,你没有理由让一个曾经掏心掏肺爱你的人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浪费整个青春年华。这太残忍,所以当秦薇说等他的时候,他毅然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情丝,以为会随着时间逐渐遗忘,却发现思念如蔓藤般疯长,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生根发芽,成为他生命里再也逃脱不了的劫难。
肩膀被人轻轻一拍,眼前是苏念安白净的脸蛋。他苦笑一下,绕过去替她打开车门。他看着秦薇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漆黑的眸子深邃幽远。
苏念安不禁想到顾西洛也是同样的眼神,是不是俊朗的男人都有一双能让女人深陷的眼睛?同样的幽深,同样的深不见底。
“你后悔吗?”她单手支着脑袋,几缕发丝俏皮地飞扬在风里。
许尚阳眨了眨眼装傻,“不后悔,你胃口不大,喝个下午茶不用多少大洋。”
“装傻很好玩?”
许尚阳耸了耸肩,修长的手指轻打着方向盘,“这个问题你比我更清楚。”
她不说话了,目光掠过窗外,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是她的家乡,可二十三年来她在这里生活的时间极为短暂。她一直被这个城市排斥,如同她一直被自己的家庭排斥,明明可以幸福美满,却要刻意装作什么都不在意。
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学会为了母亲忍受委屈,尽管那时还是孩子的她不懂为什么妈妈总是一个人睡在宽大的双人床上,而爸爸总是彻夜不归,就算偶尔回来也大多只在书房过夜。
长大后才知道那是因为他们之间没有感情,有人说男人可以和任何女人做爱,哪怕他不爱那个女人。可总是有一种男人,只愿意和自己爱着的女人做爱,那种身心交融的激烈碰撞才是那部分男人想要追求的。
“尚阳,这些年你交过女朋友吗?”
许尚阳紧抿着唇,脸廓优美的线条显得尤为坚忍,“交过,只是没有一个人能让我找回当初那种激情。我觉得我可以和她们之间任何一个在一起,却无法许诺她们想要的一辈子,也无法容忍自己的心装下其他人的影子。你瞧,这真是讽刺对不对?有些报应始终会来,不管时间早晚。”
苏念安了解这种感受,因为她也曾痛彻心扉地感受过。其实她不是非要等他,只是等了他就再也无法等别人了。许尚阳也是这样的感觉吧,因为心里某个角落曾经被人深深地抚慰温暖过,所以再也找不回当初那种柔软温润的触感,那种单纯的掏心掏肺,年少时不顾一切的喜欢,这些也都随着年华逝去只存在于他们记忆里。
年少的时候,以为爱很简单很纯粹,以为我爱你,我就什么都可以为你做,为了你,可以离家出走,可以放弃前途,可以抛弃另一段感情。然而,当我们渐渐成长,才发现爱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美好,我们也远不如自己以为的那样坚定勇敢。
那是一家刚开业不久的法式餐厅,偏暖的色调,完全的法式风格。餐厅中央漆黑的三角钢琴倾泻出优美柔和的曲调,带着淡淡的伤感一波波沉痛地袭击受伤的人们。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苏念安立在餐厅门口,目光定格在近处的男女,小两口似的甜蜜笑容,亲密暧昧的举动。以前,她总觉得两个相爱的人互相伤害是一件极傻的事,吃醋这样的事永远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可亲眼见到时,她才明白什么叫嫉妒。
一种想见不能见的无奈,他身边的位置,曾几何时唯独属于她,如今被另一个女人霸占,却是她自己亲手把他推出去的。
苏念安拉住正欲上前的许尚阳,眼光闪躲着。
“我们换个地方吧,我不喜欢这里。”
许尚阳蹙了蹙眉,敏感如他,立刻发现她突然落寞的原因,心下了然,牵起她的手二话不说转身离开。
手心处传来他温凉的真实触感,男人的手都那么宽大,稍稍一握就能把女人的手包裹住。也许因为他们同病相怜,她也收紧手指握住他,希望自己仅存的一点力量也能传达到他身上。
“苏念安,她过得好吗?”声音很轻,惹得苏念安怔了怔。
许尚阳松开她,两人坐进车里却是各自无言。
许尚阳对过去早已不再纠结,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可以忘怀的人,他当初拿得起,同样也放得下。可今天再次见到秦薇他才深刻意识到,有些人并非不念,而是被刻意放在了选择遗忘的位置,那个位置除了他自己谁也无法到达,一旦触碰,注定血肉模糊。
当初那么激烈执著地在一起过,女孩子飞蛾扑火般的爱情,叫他怎么能轻易忘记。可就算记得又能如何?他们分开五年,五年,长到可以让她为了另一个男人奋不顾身,就像当初对他那样。时间太可怕了,总是在不经意间告诉他们错过的再也回不来。
“她?好啊,很潇洒。爱过一个人,失过一次恋,然后全然不在意地投入到另一段感情中。她的男友不固定,可是爱上的却只有一个。”
心在绞痛,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当真正听到她曾经爱过另一个男人时,他发现自己疯狂地嫉妒,嫉妒那个被她爱上的男人,那个男人可以牵她的手,亲吻她的唇畔,拥抱她的身体,而这些原本该是只属于他的。
“很傻,苏念安,我们都很傻,爱得太傻了。”他轻叹一声,发动车子离开。
苏念安回眸,目光所及之处便是顾西洛清冽的身影,看上去有些急切,薄凉的背景如海市蜃楼,一切都像是虚幻。他立在那里,似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身后追出来的人她再熟悉不过,那个曾经甩了她一巴掌,她该叫妹妹的女孩儿。
顾西洛,其实我并不奢求很多,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而我知道此刻自己这样在意你,那么我宁愿敞着鲜血淋漓的心,也不愿让你活在一个人的回忆里。假装不在意比假装忘记更苦,这苦,已非我所能承受。
假如时光原谅了我,那么你还能回到我身边吗?
顾西洛握紧拳头,酒精刺激着他一触即发的神经。S市不是马德里,没有五彩斑斓的夜灯,也没有午夜喧嚣的街头,伊比利亚半岛上的马德里拥有温暖的阳光,而中国南方的这座城市,有的只是让他心冷的寒意。
他突然间不明白,当初不顾一切地追来究竟为了什么。一个残酷的真相,还是一段无疾而终的初恋?无论是哪一样,他都不想放下。骄傲狂妄的顾西洛一直坚信,能够站在苏念安身边的男人只能是他,然而午后,她见到他时落荒而逃的身影,两只交握在一起的手彻底粉碎他固有的自信,那一刻,他觉得他好像真的失去她了。
“十亿人民币买一个徒有空壳,经营亏损得一塌糊涂的公司,Cris,不要告诉我那是因为你钱多到没处花。”是Brian,安静时像天使的男人。
顾西洛歪扭着身体艰难地靠在街头的栏杆上,玩世不恭地挑了挑眉,“是又怎样?”
“我不认为你是一个慈善家,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人是苏念安的父亲,你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对吧?”Brian了解顾西洛,为了她他什么都愿意做。
“十亿元买她良心的安宁,很值。”
Brian上前一步,目光咄咄逼人,“也许她根本不需要这份善心,也许她早就盼望自己父亲垮台,如果不是你力挽狂澜,也许她已经得偿所愿。”
顾西洛打了一个酒嗝,额前的发丝被汗水浸透,浑身酒气,可又十分清醒。他认真地对Brian摇了摇头,“她不是这样的人,如果她父亲倒了,迟早有一天她会后悔。我能为她做的太少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她迷茫时为她铺好前路或者找好退路,让她无论怎样都可以全身而退。她很苦……”最后变成了一个思念成疾的醉酒男人无意识的自言自语,这些都是清醒时候的顾西洛永远不会说出来的话。他从来就是这样,能为她做的他义无反顾,他把她看成自己的责任,对她怨恨再深,也无法让她一个人挣扎在泥沼中。
可是念安,你怎么能让别的男人牵你的手?站在曾经属于我的位置?
Brian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他拿顾西洛没办法,没有人可以拿顾西洛有办法。他骄傲的自负,冷漠的孤傲,可他其实还只是个孩子罢了,不懂怎么样才能把苏念安留在自己身边,更不懂如何对这个世界妥协。生活就是这样,不是你左右它,就是它来控制你,我们活在这个世上,别无选择。
借酒消愁曾经是顾西洛最不屑最嗤之以鼻的行为,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如此,最悲哀的,大抵莫过于想醉,却无论如何都醉不了。
心底满满的柔软,时而酸涩,已经有多久,没有活在她给的温暖里了?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林老爷子坐在老宅客厅的宽大沙发上,表情严肃,不怒自威。
苏念安手心都是冷汗,这个老宅她只来过几次,也都是在儿时偶尔跟着母亲来的。母亲和娘家的来往并不频繁,记忆里,母亲是个极为独立的人,骨子里有着中国女子特有的传统,认为自己既然已经嫁出去了,凡事便不该总往娘家跑。
老宅给苏念安的印象是森然,从小到大她都觉得这座宅子处处透着一股阴风,也许宅子里的家具大多是老式红木做的,所以总给她错觉,觉得自己是一不小心踏进了民国某处遗留至今的老宅。
老人见到苏念安,脸上立刻绽开笑容,花白的鬓发平添几许沧桑,微微令人动容。
苏念安双手平放在膝上,如儿时犯了错的孩子般紧张。外公很疼她,可她仍对这个亲人觉得陌生,毕竟他们分开太久了。
“念安,来公司帮外公吧,外公除了你没有别的亲人了,这么大的公司迟早要交给你打理的。”苏念安轻轻一颤,不是没有想过外公会如此要求,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外公是个专制的老人,做起事来雷厉风行,那时妈妈就很怕他,几个月才会回来一次,每次也都待的时间都不长。
发丝倾泻下来,遮住她微卷的睫毛,抽搐半晌才开口,“外公,您真的觉得我适合坐在您如今的那个位置上吗?”
“念安,你有这个天赋,只要你愿意,外公会为你铺好所有道路,没有人会为难你的。”
苏念安难过地摇摇头,“可是外公,我终究只有二十三岁,这个年纪的人无法承受大风大浪,您辛辛苦苦打拼下来的江山不能毁在我手里。”
林老爷子皱了皱眉,“你怎么就敢肯定结果一定是坏的?”
“因为我太了解我自己了,我很胆小,遇上事情唯一想到的就是逃避。假如有一天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会迷茫,会不知道该如何做,我能做的就只有躲得远远的。”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初她就是这样,为了讨爸爸欢心,为了让妈妈在那个家能够有稳定的生活,明知道爸爸不喜欢自己,她就主动提出要去曼彻斯特跟姑姑一起住。她知道妈妈舍不得让她走,也一定不会亲手把她送走,所以就让她自己主动离开好了,反正除了妈妈,对那个家她根本一点也不留恋。
后来妈妈死了,对顾西洛她也是如此,她怕再受到伤害,牢牢地封闭自己,不去在乎,就没有人能伤得了自己,又是逃避。这次更甚,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她假装失忆,理所当然地把过去封存在时光之中,那些人那些过往,她一点也不想记得。特别是,在知道了那样的真相之后,心寒的她,还有什么理由再去记得?
林老爷子不在说话,睿智的眼睛里似在斟酌什么,微微眯着,这个时候的他看上去不再那么慈祥,宛如正坐在高级写字楼里精明的决策者,给人沉重的窒息感。
“念安,外公不会逼你,只是你知道,外公老了,你母亲走得早,外公只想有个亲人能陪在外公身边。这个家太大了,又实在太冷清了……”
苏念安心里不忍,走过去把头轻轻靠在老人肩上,像小时候那样抱住外公,“外公,我不会走远的,我这次回来之后就再也不走了。我会守在你身边,你也是我唯一的亲人啊,以后只要外公好好的,我就什么都不在意了。”
林老爷子拍拍苏念安的手背,自己的外孙女又怎么会不了解,这孩子性格像极了她母亲,表面上温和,骨子里却有不服输的倔犟,比男孩子更要强,光看她眼神里隐藏起来的光芒就知道了,她也是关不住的那类鸟。
苏念安没有问外公关于苏氏的事情,既然外公绝口不提,说明他并不愿意讨论这个话题。有些事不知道远比知道要来得幸福。可她不一样,她虽然喜欢逃避,但凡事却喜欢一清二楚,不能容忍别人对自己有一点隐瞒,特别是当隐瞒她的这个人是她在意的人。
难道这便是她的结局吗?一个人在这座满是回忆的城市里终老,也许会结婚生子,也许会孤独终老,可是这个城市没有她喜欢的阳光。
专属于马德里的明媚温暖。那个城市有她思念着的人的味道,那个城市有她可望而不可即的温暖,还有她曾经午夜梦回时的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