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安稳住自己的身体,从背后环抱住顾西洛,湿润的脸埋进他白色衬衫,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她把头抵得更低了。十三岁的苏念安遇见十七岁的顾西洛,那些岁月,多美好。
她踮起脚,热气吹过顾西洛微红的耳垂,轻声说:“顾西洛,再见。”
再见,如果可以,那么就再也不要相见。请不要再见到像她这样自私的人,为了保全自己利用别人的感情寻求短暂的慰藉。因为贪恋他独有的温暖,所以始终不愿告诉他她没有失忆的真相。
顾西洛,那一场旧梦,何止你一人深陷其中,我亦无法自拔。只是如今的我,留着残缺的身体和暗黑的心理,又怎么还会是你当年所认识的女孩子?所以顾西洛,再见。你说你累了,这一场你追我赶的游戏,原来最终还是耗费了我们彼此所有的心力。
十八岁之后,苏念安再也没有见过父亲苏成博。这个男人随着那年的车祸,如同所有被苏念安刻意遗忘的记忆般被她拉入黑名单。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可以永远不记得这个人的名字和模样。
可是现实始终不如人意,苏念安也无法像孩子那样任性地把眼前站在门口的苏成博拒之门外。可她毕竟心存芥蒂,对于这个父亲和那个家,除了仇恨,她想不出还有什么词语可以形容她的感受。
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即使两鬓已白,也掩盖不住他身为成功人士的光辉。苏念安站在门口,冷冷打量这个该被自己称为父亲的男人。
最后还是苏成博先开了口,声音迟缓,“念安……我是爸爸……”
“苏先生。”苏念安不耐烦地打断他,“您今天刻意来找我应该不只是为了叙旧吧?有话不妨直说,我们都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苏成博愕然,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已经六年不见的女儿会如此冷漠。他对女儿的印象还停留在她十六七岁的时候,文静温婉,性子像极了她母亲,那时她在家不常说话,总是一个人默默无闻。而现在在他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他的女儿吗?
纵然在商场上驰骋这么多年,也足以称得上心狠手辣,可在这个自己亏欠了的女儿面前,苏成博反而紧张起来。他僵硬一笑,“念安,不请爸爸进去坐坐吗?”
苏念安清冷的眸子没有一丝感情,侧了身让他进屋。她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在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但直觉告诉她不会有什么好事。她这个爸爸,早在很多年前在她心里就已经死了,何况苏念安也实在不想把这样一个人当成自己的父亲。
“念安,这些年是爸爸对不起你。”苏成博环顾女儿狭小的公寓,四十平方米的公寓,不足苏家大宅的八分之一,愧疚感徒然涌上心头,这些年他终究还是无法释怀。
苏念安冷笑,双手抱胸站在门口冷眼看他,“苏先生,您对不起的何止我一个?”
不理会她话里的弦外之音,苏成博蹙着眉头看向她,“念安,你外公很想你,你也知道外公年纪大了,你妈去了以后他就只剩你一个外甥女了,老人家身体不好,可心里一直惦记着你,你是不是……”
苏成博没再往下说,他相信苏念安应该明白他的意思。这个孩子虽然从小跟他就不亲近,可她像她妈妈,懂事聪明。
“苏氏遇到了麻烦,恐怕苏先生想让我外公出手相助是真,帮助我和外公团圆是假吧。”苏念安一字一板地说出,声音不冷不热,听上去却尽是嘲讽之意。
她当然知道最近苏氏陷入了经济和丑闻双重危机。公司内有高层挪用公款,导致目前正在运作的项目无法注入相应资金,合作方纷纷要求撤资。另外,苏氏的总经理,也就是苏成博现任妻子沈安林出轨,与夜店男模当街拥吻,成为如今商界头条丑闻。
苏氏的股价因此一跌再跌,资金久久无法回笼,再加上丑闻被肆意扩大宣扬,大多银行根本不愿贷款给苏氏。一个也许即将面临破产的公司,纵然从前交情如何深厚,银行也绝不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公然拨款。苏氏如今几乎已经到了绝境。
这就是商场,现实而残酷,前一刻也许还是朋友,下一秒便已经是敌人。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所以也没有人会去做明知亏本的买卖。
苏成博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被自己女儿看穿意图对他来说是莫大的羞辱。这些日子以来,所有事情压得他喘不过气,公司被挪用的公款不是一笔小数目,加上董事会施压,股东们已经开始失去耐心,如今又加上沈安林的丑闻,股价已经跌到了一个苏氏完全不能承受的地步。如今的苏氏,就像一个空壳,外表是好的,里面早已腐烂。
除了老爷子,他想不出还可以找谁帮忙。那些平时所谓的朋友,在这个时候不是开会就是出差,电话永远无人接听,行踪永远飘忽不定,果真是人心冷漠啊。
很多年前的某个夜晚,苏念安也是这么看着苏成博的,当时她透过房间缝隙看到床上的两人,听到苏成博用几乎嘲讽的语气说:“那个女人早就该死了,安林,这辈子我只要你,也只爱你一个。”
多年以后,当年那个抛妻弃女的人,如今成了被人背叛的那个。可这样的惩罚不足够弥补苏成博当年犯下的恶行。他该受的还远远不止这些,她母亲受过的苦,她母亲因为怎样的理由惨死,她都会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们--那些假装以爱的名义杀人的凶手。
眼里的阴霾渐渐散去,苏念安忽然拉开大门送客,眼神漠然地盯着楼道口的黑暗。他们父女俩从来无话可说,她除了身上流着他一半的血以外和他没有任何瓜葛,而他除了提供精子以外也从没履行过一个父亲该有的责任。
两不相欠,再好不过。
“念安,爸爸欠你的都记在心里,爸爸老了,已经经不起折腾了。苏氏说到底最后还是你的,你就算不帮爸爸,那至少苏氏也是你妈妈生前的心血……”
不等他说完,房门砰的一声震得巨响,走廊上的音控灯猛然亮起。苏成博呆呆地望着眼前这扇大门,他们父女,这辈子心里始终隔着一条鸿沟,怕是到死都无法逾越了。
他苦笑一声,明知道希望渺茫,还是忍不住来求自己的女儿。因果报应,这果然是他的报应啊,什么都是要还的,这世上从来没有白占的便宜。
如果我突然消失了,你会不会发疯一样找我,然后因为找不到我而难过?
这是苏念安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到顾西洛被其他女人搀扶出来时想到的,她靠在酒吧对面的灯杆上,直到路过的车头大灯照在对面两人身上,她才看清他身边的女人是谁。
苏黎黎。她这个妹妹果然无处不在,阴魂不散。
凌晨两点的酒吧门口,苏念安忽然觉得一切都那么荒唐。她一眼就能认出人群中的顾西洛,从前都是他在看着她,如今她站在空旷的马路对面,他却再也看不到她了。
这是什么来着?按照秦薇的话说,叫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低笑一声,寂静的夜里忽然响起尖锐的急刹车声,苏念安循声望去,便见自己等了很久的人狼狈地跌坐在路中间,整个人犹如一潭死水,在酒精的刺激下目光迷离而呆滞。
司机骂了几句,转道离开。这时苏念安已经走到了那人身边,眯眼俯视面前跪坐在地的女人。
“需不需要我帮忙,沈总?”拉长的声音充满嘲讽和揶揄,被唤作沈总的女人蓦然抬头,在见到苏念安的那一刻,脸上又惊惧又恐慌,最后又转而镇定。脸部表情的变化足以用精彩两字形容。
沈安林被身旁的年轻男人搀扶起来,还没站定,那讽刺的声音又冷冷响起,“这就是沈总的新欢?啧啧,看上去也不怎么样,这些年沈总的品位一点也没改变。”
“苏小姐大半夜跑来这里,不是为了看我出丑这么简单吧?”
苏念安瞅了她一眼,沈安林和六年前相比一点都没变,可就是因为这样,让她又想起自己已经死去十年的母亲。那时母亲整日对着空荡荡的家郁郁寡欢,一夜白头。而如今的沈安林风姿犹存,反而让苏念安对她的恨更多一分。她永远不会忘记在母亲尸骨未寒时苏成博与沈安林相携回家的场景,那足以割她的心,滴她的血。
“只是想来看看当年不择手段拆散别人家庭的沈总,如今是怎么饥不择食地甩开当年苦心抢来的丈夫转而爬上别的男人的床。”苏念安耸了耸肩,笑得一脸轻松,“原来沈总喜欢精壮型的,怎么,苏成博满足不了你了吗?”
正是酒吧打烊时间,从酒吧出来的人越来越多,视线纷纷朝他们这边投来。向来爱面子的沈安林脸色惨白,这么多年来苏成博对她亦言听计从,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冷嘲热讽,当下一扬手,清脆的巴掌打在苏念安脸上,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这么说话?你妈是怎么承欢在别的男人身下的你怕不知道吧,不干不净的东西,也佩来教训我?”
脸上火辣辣地疼,可心早已麻木了。如果不在乎,苏念安压根不会感到任何疼痛。她不在乎沈安林,所以这一巴掌也不过只是一巴掌而已。她抚了抚自己刺痛的左半边脸,诡异地笑出声来,“那么沈总就等着看看,我究竟有没有资格和你说话。”
蓦地转身离开,身后沈安林的叫骂声渐渐模糊,她知道自己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了。那天苏成博找过她后,她便想看看如今的沈安林是什么样子,还是不是从前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果不其然,这样的女人就算身处困境也绝不会放低自己的姿态。
就跟苏黎黎一样。苏黎黎和沈安林不愧为母女,一模一样的性格。
苏念安没有回家,她在展望台边的水岸上坐到凌晨五点。清晨的第一缕光线升起,天边开始泛起鱼肚白,她把脑袋搁在膝盖上,目光放空。这个城市她离开了将近六年,六年时间足以改变太多,物是人非,这已经不再是她记忆里的不夜城。
是在这一刻,整个城市最寂静无声的时候,苏念安才恍惚间觉得,能让她牵挂的人太少了,而牵挂着她的人亦不多。她孑然一身,始终只能画地为牢,站在彼岸笑看别人的生活。
可是始终会有一个人被藏在心底,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依旧不曾遗忘。而她心里的那个人,被她亲手埋葬在了过去。那些回忆,竟成了她如今最宝贵的财富。
苏念安,你真可悲。
她如此嘲笑自己,笑着笑着却把脸埋在膝盖上哭了起来。她想她是个可悲的人,任何人活在这世上都有梦想和坚持,唯独她没有。
回到公寓时已经快到早晨八点。清晨的空气伴着淡淡清香,这些年来苏念安生活时常日夜颠倒,已经很少会在这样的早晨尽情享受新鲜空气了。她摸索着上了楼,正要掏出钥匙,冷不防被突然从阴影里走出来的人吓了一跳,钥匙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苏念安眯了眯眼,瞳孔慢慢紧缩起来。
对面的人一步步朝她走来,面如死灰,眼神夹杂着憎恨厌恶。终于,光线打在来人年轻姣好的脸上,发丝有些凌乱,但依然无损少女美好的容颜。
苏黎黎的眼神如寒冰一般盯着苏念安,手握成拳头,只有这样她才能克制住自己不掐死眼前这个女人。
苏念安弯腰拾起钥匙,正要开门,冷冷的声音忽地从耳边传来,“苏念安,是你做的对不对?”
钥匙在孔内停顿,她皱了皱眉转头,不明所以。
苏黎黎冷笑一声,“装什么蒜,昨天我在酒吧门口撞见你和我妈争执了。你动作还真快啊,不但让你外公放弃帮助苏氏,还让人调查我妈,把我妈挪用公款的事告诉爸。你在报复对不对?我早就该想到你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想到回国,苏念安,自从你回来之后,家里就好像隐藏了一个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炸。你现在很得意对吧?你要替你妈报仇对吧?可你怎么能,那也是你爸啊。”
苏念安眸光瞬间转冷,她边开门边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没兴趣知道你家里发生什么事,我们以后最好不要再见面。”
苏黎黎一把抵住房门,毫不示弱地吼起来,“苏念安你就是故意的对不对?我妈现在这样难道还不够吗?丑闻满天飞,你还想让她怎么样?拿命陪你吗?你妈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你居然还想着报复,我妈就算再怎么十恶不赦也不过是争取自己爱的人而已,你不能因为那个意外就把所有的账都算在我妈身上。”
苏黎黎倔犟地咬着下唇,她不想在苏念安面前流泪,那会让苏念安更看不起自己。她一直不愿意插足上一辈的恩怨,对苏念安这个姐姐虽然偶尔会厌恶,却并不恨。可是昨夜,当自己回家的时候,看到母亲目光呆滞地瘫坐在沙发上,家里像被打劫过一样一片狼藉,她的心就不可抑制地疼了起来。
母亲看到她,终于哭出来,“黎黎,这么多年了,你爸从来没有打过我,平时连骂一句都舍不得。可今天,他居然……居然打了我……我也不想挪用公款,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让苏氏陷入危机啊,那也是我的心血啊……”母亲泣不成声,这是二十多年来,向来强势的母亲第一次在自己面前示弱。苏黎黎受不了母亲流泪,那些眼泪打在她心上,让她心如刀绞。
一时间,走廊上安静得可怕,苏念安的眼神已经冰冷,唇角轻轻上扬,露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她的笑很漂亮,两个酒窝似乎可以温暖人心。可此刻,从前温暖的笑早已冷然一片,漆黑的瞳孔似有光线闪过,隐隐透着不悦。
“苏黎黎,我告诉你,你和你母亲,还有苏成博,你们一家欠我的,一辈子都还不清。”苏念安咬牙切齿地说道,彻骨的恨意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强烈。苏念安从来没有想过报复,就算当初刚得知那些事最悲痛的时候,她也从未想过报复,可纵然如此,她还是无法安然度日。她见不得沈安林好,每每看到沈安林,她就会想起母亲以泪洗面的模样,每当这个时候,总似有上万只蚂蚁在狠狠啃噬着她的心。她想忘记,可发生过的事情无论如何都无法磨灭,沈安林的存在时刻提醒着她那些年母亲多么忍气吞声,多么委曲求全,又是如何含恨而死,甚至至死连自己的女儿都见不上一面,连自己挚爱的丈夫都不曾对她有一点留恋。
她凭什么不能恨呢?没有谁比她更有资格恨。
苏黎黎瞪大眼睛,仿佛第一天认识苏念安。这样的苏念安让她觉得陌生,在她印象里,苏念安淡然从容,从未曾像现在这样把情绪如此真实地展现出来。她不禁后退一步,心里的愤怒积怨到一定程度,然后她不可遏制地扬手给了苏念安一个巴掌。
清脆的一声,在这个寂静无人的早晨透着清冷与疏离。苏黎黎手掌微痛,唇角颤着。
苏念安没有还手,她擦拭着唇角,努力让自己保持微笑,“你和你母亲在十小时内一共给了我两巴掌。苏黎黎,我一直在想,我究竟欠了你们什么,会让你们把我当成眼中钉,肉中刺。现在我才明白,有些人这辈子注定只能站在对立面,那么既然如此,如果有机会摆在我面前,我绝不会再手软。像你母亲那种人,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我想,警察一定会很有兴趣知道,当年夺走我妈生命的那场车祸,究竟是意外,还是其中另有蹊跷。”诡异的笑容还未完全散去,一道房门已经把她们隔在两个世界。
苏黎黎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呆滞许久,终于瘫软在地,掩面失声痛哭。她一直努力维持这个家的平稳,爸爸爱妈妈,她是被所有人宠爱的小公主,可是那场车祸,不仅是苏念安心里的痛,更是她一辈子的梦魇。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如此提防着苏念安,害怕终有一日苏念安会抢走她和母亲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可是苏念安消失了,她走得远远的,而她和母亲也终于过上令人称羡的日子。
如果不是母亲发生那样的事……母亲还是那个高贵大方的苏夫人,而她亦是苏家的千金小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然而她想要的,一切的一切都在无意中慢慢消失,那么她唯一爱着的那个男人,最后是不是也会消失?
苏黎黎哭着哭着就笑了,她觉得可笑,那个男人从来不属于她。他心底装着的那个人在他心里住了十年,十年,又有多少人能等待一个人十年?
苏念安,你以为你不幸吗?究竟真正不幸的人又是谁?
苏黎黎哭累了,终是颤抖着脚步离开。她太不冷静,看到母亲哭成那样,唯一想到的能做的就是来找苏念安兴师问罪。可她有什么立场?那时,害得苏念安被迫流浪异国的,不正是她们母女吗?
随着脚步声的远去,昏暗的楼道终于安静下来,死寂一般的沉寂。
终于,从拐角处闪出一个颀长身影,顾西洛额前的发丝紧贴着额头,眼里闪过一抹痛楚,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终于挫败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