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前阵子生病住院,高政委回家照顾老父,许多事情都压在他身上让他负责,顾参谋长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好好休息了,于是这次放假刘向东说什么也不安排他值班了,直接打发他回家陪老婆孩子,怕他不接受,还说是“军令如山”,顾淮越只好领情地接受了,在早上临走之前把休假的事告诉了严真和小朋友。小朋友听说以后是万分高兴,早饭不用严真催也完成得很迅速,还乖巧地帮严真刷了碗。严真诧异地看着这小家伙,看着他沾满泡泡的小胖手在水池里捯饬,一副乐得自在的模样也就由他去了。
正逢门铃响起,严真走出去开门。敲门的是一个穿着军装的中年男人。严真乍一看觉得很熟悉,想了一会儿才想起男人的名字——姜松年?
姜松年正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此刻见她说出自己的名字,不由得一喜。严真看见他也很高兴,她连忙欠身,将姜松年让进了屋。他手里提了一些特产,严真一看就有些不好意思了:“怎么还带东西?”
姜松年笑了笑,黝黑的皮肤透着一丝赧然:“我还是第一次来参谋长家,没什么好送的,这是老家的特产,带过来让你们尝尝。”
严真连忙给他让座,姜松年坐定后,有些不自在地环视了一圈。他的老婆孩子也在B市,不过是住在B市部队早几年在市郊盖的一个家属院里,那儿住满人之后才在这师侦营后头又盖了一栋小楼。视线落在面前一杯热气腾腾的茶上,他说:“这放假了,参谋长也不在家?”
“他说明天休息。”
“哦。”姜松年点点头,“我看这家里还是有点空,还没搬过来住吧?”
严真拢了拢头发:“不着急,姜副营长的家属跟过来了吧?”
姜松年笑了笑,说:“嗯,过来好几年了,女儿在读高二,我老婆在市里也有工作。”
严真闻言,有些羡慕:“那挺好的。”
姜松年倒是叹了口气:“其实也没什么,这老婆孩子在B市好不容易安置好了,我又要转业走人了。”
严真听了有些惊讶:“今年?”
“嗯。”姜松年点点头,“快满二十年了,没技术没文化,部队不留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复员转业,这是常事了。而且部队也处于转型时期,信息化的部队,更需要的是人才。
沉默了一会儿,严真问:“那,转业之后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有些沉重,姜松年握了握放在膝头上的手:“地方上有专门安排军转干部工作的,这个我倒不十分担心,就是我的妻子和女儿……”说着,他抬起头,目光有些犹豫。他到底是嘴笨,兜不了圈子:“其实,我今天来找参谋长,就是想谈谈这件事。”
严真哦了一声,认真听他说。
“我女儿现在在市里一所高中读高二,不过她不是B市户口,等到高考的时候还得回老家。我老家的教育水平没有B市好,大城市嘛,什么资源都方便,所以我想就让她在这儿读到高考前再回去。只是我一转业,这部队的房子也就住不了了,还得另在市里租房子,又是一大笔钱。所以,我想找找参谋长说说这房子的问题。”
严真听了,神情不由得一滞。过了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房子有什么困难?”
姜松年有些犹豫地说:“我很少向部队提要求,这次也是万不得已,我想找参谋长说说,看这房子能不能迟些交?”见严真沉默着,他连忙又说:“如果实在麻烦的话就算了,其实来之前我就有些犹豫,怕给领导……”
“没事。”严真打断了他,“这件事情我会跟淮越说说,能帮上忙就尽量帮。”
姜松年惊喜道:“那就太谢谢了。”
严真微微一笑,说:“没关系。”
千谢万谢之后,姜松年离开了。送走他之后,严真就坐在沙发上发呆。坐着坐着只感觉两手冰凉,便慌忙去倒了一杯水握在手中。慢慢地,体温上去了,心神也就稳了下来。小朋友还在玩水,乐此不疲。忽然一声破裂声从厨房传来,严真一惊,放下水杯忙去看他。
瓷花碗被小家伙报废了一个,严真看了看小朋友的手,见没受伤才放下心来。她抬头看贴墙根站好的小朋友一眼:“不许玩水了,快去房间写作业!”
小朋友嘟嘟嘴,不情不愿地出去了。严真站在厨房,看着这一片狼藉,忽然感觉从心底涌上来一阵阵的疲惫。
今天工作结束得很早,顾淮越不到六点就回了家。
一进家门,却发现家里是异常冷清。不见严真的身影,只有小朋友一个人无精打采地在折腾着他的枪。
顾淮越走过去,敲了敲他的小脑袋:“怎么了?”
小朋友一把抱住他的腿:“严老师生我气,一下午都不理我了。”
这倒有些稀奇,他拨拨小家伙的头发:“你又干什么坏事了?”
“我打碎了一个碗。”小朋友小声嗫嚅道,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这件坏事很严重吗?”
顾淮越沉吟了下,揉了揉小朋友的脑袋:“我先去看看。”
卧室的灯暗着,严真正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脑袋睡觉。顾淮越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关上门放轻步子向床边走去。
床上的人呼吸很均匀,顾淮越看着被她踢散的被子,俯下身替她掖一下被角。他的动作放得很轻,不想却惊动了她。严真睁开眼睛,悠悠转醒,看见了坐在床头的顾淮越。
“你回来了?”她含糊地说,“现在几点?”
“六点多。”
六点,六点多?严真慌忙起身,她竟然睡了一个下午?!
顾淮越扶住她:“累了就再躺一会儿,晚饭我来做。”
“不累。”她低声说,因为刚睡醒声音黏黏的,比平时多了几分可爱。严真晃晃脑袋,看向顾淮越:“对了,今天姜松年姜副营长来家里了。”
“哦?他有事?”
“他不是快转业了吗,可是女儿还在这边上学。”
顾淮越想起来了:“老姜今年是该走了,是房子的问题?”
“嗯。”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是说人一走房子立马就收回来的,部队会给他一两年过渡时间的。我等会儿打电话让老姜不要担心,顺便给营房科打个招呼。”
严真听了,睁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这么容易解决?”
顾淮越笑了笑:“虽然部队管理严,但也不是没有人性的,都是战友,不能让他们感觉人走茶凉。”
闻言,严真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才低低地开口:“淮越,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的父亲?”
顾淮越一怔,看着她摇了摇头。
严真坐在床上,蜷起双腿闷声说着:“我父亲是八一年的兵,他是在我九岁的时候转业的。很奇怪,之前很多事情我都忘了,偏偏这一天记得很清楚。”
那天父亲找了一辆车,将部队里所有属于他的私人物品都搬了回来。没多少,就是一些书和一个背包,还有就是卸下来的肩章。她站在那儿,不解地问父亲发生了什么事。
父亲对她一向和蔼,即便是此刻也只是笑笑,顶了顶她的额头:“囡囡,爸爸以后不当兵了,跟爸爸一起回老家好不好?”
她懵懂地点了点头,指着父亲搬回来的东西问怎么就这么点东西,父亲回答她的只是温暖的笑。
一个真正的军人在离开部队的时候得学会面对社会的现实,可通常情况下他们都不会再向部队要求什么。因为军队将他们历练为真正的男人,使得他们勇于面对一切。她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人。
“那段时间父亲回家跑工作,房子还没着落,于是奶奶就陪我一直住着部队的房子。直到有一天营房科的人来告诉我们,要收房子了,限期三天。但是那时候父亲还在家等工作消息,不能直接过来,他托关系联系到了营房科的科长,甚至是主管这件事的副旅长。可是他们告诉父亲说这是全旅的命令,必须在三天内交房子。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催我们交房子了,之前为此还掐了我们的水电,后来还是父亲找了人才又让我们住了几个月,父亲为了以防万一特意交了些电费。可是那一次不行了,那位科长说哪怕把水电费全额退了,我们也得走。”
说到这里,严真的睫毛微颤,顾淮越仿佛预料到了什么,马上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我打电话给父亲,在电话里害怕得哭了,父亲就安慰我说没事,他马上就过来了,已经坐上了火车。只是,就在我和奶奶打包行李的时候,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说是父亲心肌梗死发作,停车送到医院时已经不治身亡。”
说到这里,她被他握紧的手忍不住开始颤抖:“我一直不知道他有病,而且我一直不能相信,我最敬重的人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人世。他去逝很久后我都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声线越绷越紧,严真低下头,几乎有些语不成言。顾淮越只能叹一口气,将她搂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给予安慰。
他热爱部队,也同样欣赏那些肯在这块热土上流血流汗的人,可他也知道,不是套上军装,就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军人的。
“父亲转业时心里一定很痛苦,我现在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初父亲离开部队的时候,我从未给过他一丝安慰。在他死后我对那里只有恨了,我恨那个他曾经热爱的地方,我想父亲一定对我很失望。”
他从不知她把伤痛埋得这么深,若不是因为姜松年的事情,她恐怕永远不会向自己吐露出来。光是想着,他都会觉得心疼:“不会的,他会理解你的。而且,现在不是好多了吗?咱不想了啊。”
他慢慢地哄着她,严真也缓缓地平复了心情。
其实她想过一辈子都远离这些穿军装的人,因为一看见他们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父亲。对于他们,她无法爱却也恨不起来,所以她选择远离。可偏巧她又嫁给了这样一个男人,她甚至羡慕姜松年,在他孤独无助的时候,能遇到个这样帮助他的人,顾淮越让她感觉到温暖:“淮越。”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