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便不送了吧!”
江上的腥风扑面而来,将乐宁朦单溥的衣衫吹起,她长身立于船头的身影,竟有些乘风欲去之势,坚石紧紧的攥着她的手,也随她的目光一起望向了岸上那个风姿秀绝气宇轩昂的少年。
这少年与母亲长得极为相似,却不似母亲那般不爱言笑,他总是喜爱穿一袭淡蓝色的衣袍,每每与他说话时,那一双极好看的双眸中都会洋溢出让人如沐春风般的笑意,令人不自禁的生出亲切之感,在小孩子懵懂的世界里,这种感觉就跟父亲一样,有着慈爱温和之意。
不过几日的相处,坚石便发现自己很是喜欢上了这位叔叔,此时离别在即,禁不住也生出了一丝淡淡的离愁不舍之情。
“真的不愿意随阿兄一起留下来吗?”少年手中拿着一把羽扇,神色中也满含忧愁眷恋的问道。
乐宁朦没有答话,他便也踏上了船头,缓缓的行走她们面前,忽地伸手撩了一下她耳边的秀发,轻叹了一声:“诶,这些日子你又清瘦了,没有想到我们兄妹分别的这几年,你会经历这么多的事情,阿朦,你还是在怪阿兄投靠了胡人,是吧?”
提到胡人两个字,乐宁朦微微动容,眼睫微颤着,嘴唇动了良久,才强装不在意的说道:“现下我已经谈不上怪不怪了,连我自己都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所坚信的道义到底是不是对的,嵇侍中的节义固然令人可敬,可是为了一个暗弱无能的天子而白白牺牲掉自己的性命,那样做真的值得吗?城都王虽然做了一些令人可恨的事情,但他曾经也在邺城行过善举,也曾想过努力的去改善国家,他又真的该死吗?他死之后,这个天下又变成了什么样?”
永嘉乱世的来临对于曾经历过八王之乱的人们来说,又是一场惨绝人寰的灾祸,这种灾祸甚至是毁灭性的,直接导致了西晋王朝的灭亡。
段逸尘也便是乐宁胧听完她这一番话后,不由得轻轻的将她揽入怀中,安慰道:“妹妹,不管别人如何,坚守自己的本心总是对的,永远不要怀疑自己,不要轻视自己,也不要放弃自己,做你想做的事,便可了!”
“那你呢?”乐宁朦轻声问,从小一起长大的孪生兄妹,再见时已是物是人非,她现在已然完全看不懂自己的这位兄长了,她也知道,那日若不是他阻止了那一支鲜卑军队对邺城百姓进行烧杀抢掠,若不是因为他是这支军队的首领,她很有可能会和自己的儿子一起死在胡人的铁骑之下。
是他救了她们母子,然而他竟然成了自己最为痛恨的异族敌人!她曾问他为什么要为鲜卑首领段务勿尘效命,他不肯说,却只答了一个句话:“为恩,也是为义吧!”
“阿朦,这世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选择,每个人都有他所坚持的信念,真的说不清到底谁对谁错,阿兄也无法给你一个满意的解释,倘若有一天……”他顿了一声道,“我是说倘若有一天阿兄真的成了你所憎恨的那种人,那么你大可以大义灭亲……”
听他这么一说,乐宁朦终于忍不住的泣出了声来,大义灭亲?这乱世间,也许有不少人都能做到大义灭亲,比如王敦,又比如王导,可是她怎么可能,如今这世上,她也只有这唯一的一位亲兄长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跟我走?”
她突然的泣声却是令得段逸尘沉默下来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傻丫头,人生无不散之宴席啊!而且你现在都已经嫁人了,说起来,我这个兄长做得真是不够好,竟然都没有亲自送你出嫁!”说罢,他又将一物塞入乐宁朦的手中,“阿兄也没什么好东西送你的,这一盒地契田产便算是阿兄送给你的嫁妆吧!”
乐宁朦看了一眼满满一盒的契纸,想要推还给他,却又被他推了回来。
“拿着吧!外祖父家的产业那么大,我也不只拿了这么一点,这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现在天灾兵祸,民不聊生,乱世之中,若是没有一点财产傍身,你一个妇人还带着孩子如何生存?”
他这么一说,乐宁朦也不好再拒绝了。
段逸尘又问道:“有没有想好,打算去哪里?”
乐宁朦摇了摇头。
他又看着她,突地心疼的道了一句:“妹妹,如果你心里爱那个人的话,便去找他吧!不要因为一些外在的原因而剜掉自己的真心,其实在鲜卑胡人那里,夫死再嫁也是有的!”
乐宁朦错愕的看向他,又听他道:“我已得到消息,因为石勒所带的匈奴兵已然攻陷了大半个并州,现在也只有刘琨坚守着晋阳,一旦晋阳失守,洛阳沦陷便指日可待,所以现在北方的士族已大部分都在南迁,而琅琊王氏的王导与陈郡谢家的谢裒谢鲲正在辅佐琅琊王司马睿南渡健康,待到达健康之后,南方的政权一旦建立,陈郡谢家便功不可没,势必会成为江左一代士族名门!”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见乐宁朦面色如常,似乎并无所动,又补充了一句,“谢容且许就在那一支南迁的队伍之中……”
这时乐宁朦的眸子里才好似有某种复杂的情绪在涌动,她沉吟了半响之后,才回复了一句:“我知。”
段逸尘见她明明心中有极大的情绪波动,却依旧表情淡然,不免又问了一句:“那你心里到底如何想的?难道你不想见他吗?”
乐宁朦淡然一笑,过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我想先带着坚石去看看其他地方再说吧,也许有一天,也会去石头城,毕竟那也是一处风景绝美的软玉温乡之地。”
段逸尘神色一黯,几不可察的轻叹了一口气,不禁抚了一下乐宁朦的后脑勺,说了一句:“那便随心而然吧!妹妹,你就是太要强了,你是妇人,有时候也要柔一些才好,别让自己太累!”
说完,又将视线转到了坚石身上,展开怀抱道,“来,坚石,让舅舅抱抱!”
坚石抿嘴笑了笑,便猴儿似的跳进了他的怀里,十分认真的捧着他的一张脸左看右看,最后犹为天真的说了一句:“舅舅,你和娘亲长得真像,不过……娘亲比你漂亮,你比娘亲帅!”
一句话逗得乐宁朦和段逸尘都不禁笑了起来,离别的愁绪被冲淡,乐宁朦接过坚石之后,便挥手向段逸尘告别。
船开始起行,一叶扁舟点缀于江面上,渐渐消失于烟水迷离的雾霭之中。
而岸上,一人走到段逸尘面前,低声问道:“少主,这个女人杀了我们许多的战士,若是就这样放她离去,你如何向我代国的陛下交待?”
“代国初建,还需安内,何况我早已与义父达成协议,只要肯放我妹妹离去,我段逸尘便愿意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我代国的国主陛下!”
永嘉五年,东海王为了自保竟弃天子于不顾与太尉王衍一起率十万大军去往青州,欲保存自己在东海国的实力,不料却在途中遇到了石勒所带领的匈奴军队的正面突击,一场厮战,十万大军全军覆没,之后石勒的精兵自城皋入关,与刘曜、王弥等会师,长驱直入洛阳,彼时的洛阳已然成了一座无人坚守的空城,只余二千余士兵在此作殊死抵抗,然而也无疑于以卵击石,一场惨烈的战争落幕之后,怀帝被俘,石勒的部下兵马进城之后又进行了一次史上最为残酷的烧杀抢掠,王公士民三万余人葬身于匈奴兵的铁骑之下。
这一场兵祸,后世史称永嘉之乱!西晋自此灭亡!
同时,南方的政权建立,由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等北方的士族所辅佐的琅琊王司马睿在健康称帝,是为晋元帝,他所建立的王朝,史称东晋。
“王太尉与襄阳王等一些名士被石勒所擒,听说石勒敬他是名士,对他礼遇有加,原不想杀他,可他却对石勒说,自己一心只崇尚清谈,本无心做官,还盛赞石勒乃当世大英雄,深谋远虑也,更是恬不知耻的劝石勒称帝!”
国破家亡,健康的一些茶馆之中,许多爱国的名士在清谈交流之余不免议论起了有关琅琊名士王衍的这一件事情。
“这样的人简直连胡狗都不如,正所谓举贤避亲,当初匈奴兵攻进中原之时,王太尉举荐自己的亲兄弟王澄驻守荆州,又派族弟王敦在青州掌兵权,说什么狡兔三窟,万无一失,临到胡人即将攻进洛阳之时,又劝东海王率十万大军抛弃洛阳,置天子性命于不顾,估计是老天都看不过去了,才会让他在逃亡的途中被石勒所俘……”
“石勒说:‘君名盖四海,身居重任,少壮登朝,至于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坏天下,正是君罪。’说完之后,便命人推倒了一堵墙,将他所带领的一些名士全部坑埋了!”
茶馆之中的言论至此,乐宁朦听罢也不自禁的抖了一下手中的茶杯,坚石见她失神,便低声唤了起来:“娘亲,娘亲,你怎么了?”说罢,连忙拾了绢布来给乐宁朦擦拭手中的茶渍。
乐宁朦回神,这才发现手中溅了不少渍液,而坚石好似生怕她烫着了似的,连忙将她的手指拿到了小嘴边来吹。
“娘亲,有没有烫着?”六七岁的坚石睁大了眼睛望着她问。
乐宁朦看着他,更加失神,随着年龄的成长,这张小脸是越来越像他父亲了。
“没有,这茶水根本不烫的!”她摇头笑了笑,又将坚石小小的脑袋揽至了怀中,“刚才娘亲是听到一故人的名字了,所以一时分了神!”
“故人的名字?可是阿翁?”坚石笑眯眯的打趣道。
乐宁朦也被他这幅狡黠的模样逗得一笑,摇头道:“不是,只是娘亲的一位朋友而已!”
听罢,坚石不由得又大失所望,耷拉着小脑袋道:“啊,又不是,那坚石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阿翁呢?”
孩子这样一说,乐宁朦心中不免又一软,她起身站了起来,牵着坚石的手朝着茶馆外走了去,前面不远处便是十里秦淮河,都说金陵傲倨长江,古来自有一脉王气,而这十里秦淮便是金陵之中最为华丽而浓墨的重彩所在。
所谓的雕梁画栋,舞袖歌喉,在这里演绎了上千年的传奇,而在这历史的长河之中,最富有传奇浪漫色彩,也最令人神往的便是乌衣巷了!
山**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居住在这乌衣巷中的便是那令后世人所津津乐道的历经数百年屹立不倒且族中子弟一直有身居高位者的王谢两大豪门士族!
乐宁朦还在深思的时候,坚石却是指着一个方向,欢喜的叫了起来:“娘亲,娘亲,你看,那河上有好多画舫,好多精致好看的画舫,看着好气派哦!”
乐宁朦这才抬起头来,望向了儿子所指的方向,目光所及之处,果见乌木所制的画舫一艘连一艘的游至拱桥之下,荡漾在河水之中,这些画舫虽不似洛阳城中那般奢华,但珠帘半卷,曲格通幽,于三千里繁华的秦淮河中凭添出一种赏心悦目的风雅别致,不难猜出,这必定就是王、庾、郗、温等几家豪门的子弟所安排的了,也难怪,今天正好是三月三踏青的时节,也便是这些出身于世族名门的子弟出来游赏诗酒交流的好日子了。
再往前走一段距离,就能清楚的看见那画舫上大袖翩翩踩着木履翩然乘风而来的郎君,这些郎君们几乎个个都穿着乌黑色的衣衫,一个个面容含笑,举止从容淡雅,谈笑间说不出的风流态度。
据说这个时代,在这些世族子弟的眼中,黑色便是高贵风雅的象征,所以他们出来玩赏时都会穿乌青色的大袖衫子,因此,时人也将他们称之为乌衣郎!
想到此处,乐宁朦又笑了笑,正要拉着坚石继续往前走时,突地一阵兴奋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的传来,坚石也好奇的寻声一望,就见一座拱桥之上挤满了年轻的姑子们,这些姑子们个个打扮得风姿艳丽,正扶着桥栏,高声喊着什么:“……请出画舫容我们一观!”
这情形就如同她初到京洛之时看到一群姑子们围着王澄兴奋尖叫一样,乐宁朦仍是笑笑作罢,又带着儿子继续前行——也许该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她想道。
然而,就在她这一念划过脑海之际,她的脚步突地顿住了,这时,她从那些吵杂的却越来越清晰的喊叫声中听清了两个字——谢君!
“谢君!谢君!请走出画舫容我们一观!”
“谢君!谢君!请走出画舫容我们一观!”
几乎是突然地,乐宁朦心中陡地一颤,便回过了头来,望向了那一艘艘荡漾而来的画舫,而明显的感觉到她手发颤的坚石也好奇的顺着她的目光望了去。
那众多的画舫之中,一艘小巧的却甚为精致典雅的乌木画舫之内,谢容且正与王导一起品茗清谈,忽闻此众女的呐喊声,王导不禁笑了笑,打趣道:“谢君自来了这健康,这整个健康的女郎们都几乎为你而得相思之病了,知你定会在今日出来春游,便已早早的前来,将这里堵得万人空巷,如此盛况也不知比之当年卫洗马乘羊车游洛阳时的情景如何?”
顿了顿声,王导又笑问:“要不要出去看看?”
谢容且淡然的笑了一笑,命身边的仆婢给王导倒了一盅酒:“茂弘还是先将酒量练起来再说吧!”
王导的酒量不好,可以说一杯就倒,被谢容且这么打趣,他不禁也微红了脸,小酌了一口,叹了口气,问道:“事隔五年,你还是放不下乐家的那个小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