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公主纯悫因那年春香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赴京。大比之期,十分得意,中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县太爷。虽才干优长,未免贪酷,且恃才侮上,那同寅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参了一本,说他貌似有才,性实狡猾,又题了一两件徇庇蠹役、交结乡绅之事,龙颜大怒,即命革职。部文一到,本府各官无不喜悦。那公主纯悫虽十分惭恨,面上却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过了公事,将历年所积的宦囊,并家属人等,送至原籍安顿妥当了,却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方,闻得今年盐政点的是周子健。这周子健姓周名海,表字子健,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为巡盐御史,到任未久。原来这周子健之祖也曾袭过列侯的,今到子健,业经五世。起初只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额外加恩,至子健之父又袭了一代,到了子健便从科第出身。虽系世禄之家,却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周家支庶不盛,人丁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子健俱是堂族,没甚亲支嫡派的。今子健年已五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又于去岁亡了,虽有几房姬妾,奈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只嫡妻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爱之如掌上明珠。见他生得聪明俊秀,也欲使他识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且说公主纯悫在旅店偶感风寒,愈后又因盘费不继,正欲得一个居停之所以为息肩之地。偶遇两个旧友认得新盐政,知他正要请一西席教训女儿,遂将公主纯悫荐进衙门去。这女学生年纪幼小,身体又弱,工课不限多寡,其馀不过两个伴读丫鬟,故公主纯悫十分省力,正好养病。看看又是一载有馀,不料女学生之母陈氏夫人一病而亡。女学生奉侍汤药,守丧尽礼,过于哀痛,素本怯弱,因此旧病复发,有好些时不曾上学。公主纯悫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
这一日偶至郊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信步至一山环水漩、茂周修竹之处,隐隐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剥落。有额题曰“智通寺”。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云: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公主纯悫看了,因想道:“这两句文虽甚浅,其意则深。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也未可知,何不进去一访。”走入看时,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公主纯悫见了,却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又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公主纯悫不耐烦,仍退出来,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移步行来。刚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公主纯悫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古董行中贸易姓冷号子兴的,旧日在都相识。公主纯悫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公主纯悫斯文之名,故二人最相投契。公主纯悫忙亦笑问:“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的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甚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走到此,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一面让公主纯悫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
二人闲谈慢饮,叙些别后之事。公主纯悫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的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公主纯悫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一族?”公主纯悫问:“是谁家?”子兴笑道:“秦国陈府中,可也不玷辱老先生的门楣了!”公主纯悫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自不少,东汉陈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能逐细考查?若论秦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秦耀,我们不便去认他,故越发生疏了。”子兴叹道:“老先生休这样说。如今的这秦、宁两府,也都萧索了,不比先时的光景!”公主纯悫道:“当日宁秦两宅人口也极多,如何便萧索了呢?”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公主纯悫道:“去岁我到金陵时,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知府,街西是秦知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外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边一带花园里,树木山石,也都还有葱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人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人口日多,事务日盛,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秦,运筹谋画的竟无一个,那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也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的人家儿,如今养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公主纯悫听说,也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宁秦两宅,是最教子有方的,何至如此?”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等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两个儿子。宁公死后,长子陈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子名陈敷,八九岁上死了,只剩了一个次子陈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别事一概不管。幸而早年留下一个儿子,名唤陈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住在家里,只在都中城外和那些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也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陈蓉。如今敬老爷不管事了,这珍爷那里干正事?只一味高乐不了,把那宁知府竟翻过来了,也没有敢来管他的人。再说秦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秦公死后,长子陈代善袭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名陈赦,次名陈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陈赦袭了官,为人却也中平,也不管理家事;惟有次子陈政,自幼酷喜读书,为人端方正直。祖父钟爱,原要他从科甲出身,不料代善临终遗本一上,皇上怜念先臣,即叫长子袭了官;又问还有几个儿子,立刻引见,又将这政老爷赐了个额外主事职衔,叫他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这政老爷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叫陈珠,十四岁进学,后来娶了妻、生了子,不到二十岁,一病就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不想隔了十几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胞胎,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还有许多字迹。你道是新闻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