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应物心里也很清楚,公开出头造势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情。别的不说,如果传到天子耳朵里,一时xìng起连他自己也打下诏狱去,那还会有谁来救他?
但是当前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方应物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完全没有任何其他办法。想救出父亲,容不得他瞻前顾后。
其实以方应物的两辈子读书人xìng格,更喜欢智珠在握的黑箱作业、幕后cāo盘,而不是赌博式的抛头露面公开博同情。不过这次万般无奈,也只能厚着脸皮上阵了。
与敲登闻鼓比起来,还是去通政司上书更体面、更有尊严一些,这也是他为什么选择了去通政司上书的重要理由之一。他是士人,不是平头百姓,击鼓鸣冤拦街告状之类的事情太掉身价。
却说这rì上午,工部尚书张文质下了早朝,来到通政司衙门坐衙理事。不要以为张大人老糊涂走错了地方,他虽然年近六十,但可不糊涂。
张大人的官衔虽然%是工部尚书,但这是加官虚衔,表示享受正二品待遇。外面尊称一声大司空,实际职务还是署理通政司。毕竟通政司位列九卿,地位较高,以尊官向下兼任也是常见的。
张司空坐在堂上,悠悠哉哉的先品了几口新茶,然后不急不缓的等待下属来汇报工作。
通政司里都知道老大人喜欢喝茶的爱好,所以等张老大人进了屋后,又给他老人家留出了一刻钟品茶时间,然后这才陆陆续续的鱼贯而入,禀报各项事务。
通政司右通政赵侃捧着一封文书,脚步匆匆的迈入了通政使大堂,对张文质道:“今rì有地方生员一名上书。请司空过目。”
张文质闻言不悦,不耐烦的埋怨道:“太祖法令,天下军民皆可上书言事,惟独生员不可,退回去就是,拿来与我看作甚?多此一举,你连这些都不明白么!”
赵侃详细解释道:“此乃淳安士子方应物所上,专为言其父亲之事,其父就是上个月下诏狱的方庶常。所以下官不敢做主。请司空裁断。”
张文质接过文书,先是沉思了片刻,然后才展开看,入眼见是:
“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此语至当。真见古人之心。常存此心,自不见直言得罪有毫发之可矜负也。但天下人公共大事,臣父一肩担尽......
臣不能救父于雷霆之中,亦不能侍奉于左右,惟愿以此身相代......”
简而言之就是两段意思,一段是圣主忠臣都没错,各尽其责;另一段是请求替父亲坐牢受苦。
看完后。张文质叹道:“以身代父,是为尽孝也,我等位居通政,不能阻塞言路。亦不可不许人尽孝。将这封连同其他奏疏,一起送进宫中文书房罢。”
赵侃犹疑道:“只怕惹得其他人不高兴。”他说的这些其他人,当然指的是被方清之弹劾的那些人。比如阁老,比如权阉。比如受宠的僧道方士,可能还有不可一世的万贵妃。
张司空又仔细看了一遍。“无妨,文中没有什么多余内容,没有像他父亲那样弹劾一片招人怨恨,满篇只谈忠孝而已。若连这都要阻挡,那传了出去,我等岂不成了不忠不孝之人?”
张司空很明白,方清之这件事,虽然朝廷中人嘴上不说,但关注度并不低,只是暂时没有人公开掀起来。
为难之处在于,如今道消魔涨,文臣气势大弱,在天子心里根本没有面子。如果为方清之说话,有可能火上添油触怒天子和一群被弹劾的小人,从而毁掉自己前途命运;如果落井下石,那名声也就臭了,最后只能暂时沉默以对。
而方清之儿子赶赴京城为父上书,等于将事情公开化,这是一个敏感的信号。他其实请求的是早rì了解此事,是贬是谪还是官复原职,要早出结果,不要拖延rì久、人心不定。
张文质只想安安稳稳当他的二品官,并不想掺乎这种事。若是压着这封奏疏不放,被有心人故意解读起来,有嘴也说不清。反正这方应物的奏疏中没有明显犯忌讳的事情,他只做个二传手就好,还是让宫中去决定罢。
按下这边不提,却说方应物到通政司投了奏疏,随后就去了距离通政司不远的锦衣卫。
虽然锦衣卫衙署位居皇城之南,地方并不偏僻,但却门可罗雀,门前胡同也是人迹罕至。若非情不得已,谁愿意从这里过?
方应物走在锦衣卫胡同里,要说心里不紧张那是骗人的。一边祈祷锦衣卫官校不会像电视电影里那么凶残,一边又想着如果被凶残了也未必是坏事......
在大门前,列着两排站班官校,人人身着统一制式的红袄,腰间也挎着统一制式的宝刀,并悬挂着木质腰牌。
十几双原本百无聊赖的眼睛突然来了jīng神,齐刷刷的shè向方应物这个不速之客,仿佛看到了珍稀动物一般。
方应物隔着一丈远,对着领班拱拱手,“在下淳安生员方应物,听闻家父在诏狱中,心中牵挂,还请校尉通融,叫我父子相见以全天伦。”
没人出声理睬,两排锦衣卫官校仍旧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回应。
方应物叹口气,咬咬牙跪在了锦衣卫大门外,对着衙署连续磕了三个头,此后便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门前的领班校尉忍不住好奇,问道:“你跪在这里作甚?”
方应物答道:“恨己无力,不能膝前尽孝,唯有在诏狱门前画地为牢,陪伴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