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衣裙,苍白的面孔。
别在她耳际的山茶绢花,瓣瓣暗淡,轻飘飘地,像雪,一见天光便消融。
楚洌的目光越过她沉静的侧影,望向车窗外,无意识地出神。什么都看不见。大雨浓烈,狰狞的雨痕撕碎玻璃车窗,留下蛛网般的痕迹,水渍把沿路的街景喷溅模糊成色块,瓦灰,淡青,抹在他的瞳孔上,混乱。为什么混乱?殡仪馆,火化,上车出发,墓地……走马灯似地转,还有她的脸——
平静如昔。
纤细的双手按着骨灰盒的两侧棱角,放置在膝盖之上,仿佛这只是件平常之物,眼底毫无波澜。
楚洌很少见她笑,哪怕她是他妈妈。
他经常想,的确有不爱孩子的母亲吧,自己只是父母联姻的附属品,不被期待的出生。唯一的意义,就是继承他们的商业帝国。
他始终怨忿他们。
现在更甚——父亲走了。怨忿变为更加无能为力的怨忿与恨,楚洌还来不及质问他,报复他,告诉他,他是一个多么失败的父亲,连这样的机会都不复存在。
不存在了。
“夫人,前边就要到了。”
“嗯。”成雪黎的长睫轻轻颤了颤,眼稍看向儿子,“伞呢。”
“在这。”楚洌伸手抓过靠在车门边黑色长柄伞,握在手里,准备下车。
离墓地还有一小段路。
楚洌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犹豫片刻,略低下头,哑然。
无话可说。
成雪黎偏过头,并不看他。
两个人明明只离着几个拳头的距离,却像是分开单独锁在两间屋子里,耳听不见,眼看不见。
从前是三个人。
“夫人,到了。”司机说。
“嗯,下车吧。”后半句是对楚洌说的。
他轻点了下头,先下车撑开伞,突然绽开的黑色伞面,硕大如圆月,冲开噼里啪啦的雨滴。他绕过后车厢,打开另一边的车门,一手撑伞,一手扶她下车。
成雪黎捧着骨灰盒的双手,指尖泛白,紧紧按着。
楚洌只看向眼前灰色的雨幕。
两人一前一后,微微错开,走进墓园。后边陆陆续续从车上下来十几个人,静静跟在他们身后,不曾言语一句,也不敢,黑色长队就如省略号般静默。
直至成雪黎和楚洌在墓前停下,他们依旧不敢说话。
过去,夫妻两人都是厉害角色,积威甚重。哪怕楚沉先生走了,留下夫人,他们也依旧敬畏尊重,也怕着。楚洌更似两人。
立在墓前,四处都是整整齐齐的灰色墓碑,死亡从未如此靠近。
空气很潮,凉凉的,稀薄的冰蓝色。
呼吸间,都是这种又冷又湿的水汽,灌入五脏六腑,让人陡然清醒。
入土为安。
成雪黎半跪在粗粝的水泥地面上,亲手将丈夫的骨灰盒埋下。她眼角的余光瞄见打着伞的儿子茫然无措的神情,夹杂着一点怨忿,一点无处发泄的怒意。
生什么气呢,她都没生气。
真是傻孩子,有时候,还是不知道比较幸福——
对吧,阿沉。
她抬眸,注视着墓碑上被雨水打湿的照片,停了停,伸手轻轻抹去水痕。片刻后,成雪黎失笑,并没有什么用,除了一手湿冷,就像不管她怎么宽慰自己……
阿沉还是离开了。
她慢慢地起身,立在漆黑的大伞下,薄薄的淡灰阴影笼在她雪白的颈间,揭不开,撒不掉。
她领着楚洌退到墓旁,空出位置给后边的人。
鞠躬,献花。
一个挨着一个,沉默,空白,仿佛一帧一帧慢吞吞的黑白电影。
楚洌撑着伞,呆立无言,他蓦地想起一句话:我们彼此沉默,就是互相赠送片刻生命。
从前他经常拿这句话来安慰自己。
往后,可能还要继续。
雨一直下。
到结束冗长的葬礼,两人回到家时,雨才结束一天的凶猛声势,变成了落落寡欢的模样,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嘀嗒,嘀嗒,只有雨水从树叶上滑落在地的声响。
少了一个人,这个家似乎变得更加空荡。
明明并没有什么差别,但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楚洌更不知道该找什么话来说。或者,他们其实根本不需要交流,以前不需要,现在也不需要。
他和他妈妈,以往最常谈及的话题,不过是他的学业,他的工作,公司的发展。
正如他的父亲,他们夫妻两人,是真真正正把他当成一个纯粹的继承人,而不是他们的儿子。他却更想当后者。
“我先回房了。”说完,楚洌就准备闪身上楼。
这句话他从小到大,不知道说过多少遍。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关心问候的话语,哪怕连“早点睡”都没有。他不会对爸妈说,他们也不会对他说。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普通和睦的,哪怕间或有摩擦的正常家庭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血缘关系仿佛毫无意义,他们都是临时寄居在一个名为“家庭”的地方的陌生人。
今天也会和往常一样。
“等等。”成雪黎刚卸下包,突然唤住他。
楚洌的手已经放在了扶梯上,因她的话,脚步陡然一顿,却未转过身来。
“阿洌,我们聊聊吧。”她轻叹。
他的手从扶梯上微微滑了一点下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飘浮在微黄的水晶灯下,令人头晕目眩。她想聊什么,自己要说些什么,一点都不希望有他们这样的父母,也不想当她的儿子,质问她,向她抱怨吗——他退缩了。
他害怕尴尬与难堪,害怕自作多情,更害怕再一次失望。
更觉得,恼怒……
现在算什么,幡然醒悟?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地任性啊。
怨恨,是因为还在乎。
“妈,我累了,有事明天再说吧。”楚洌匆匆说,声音干涩地像是快被挤干的牙膏,噔噔噔,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楼梯转角。
以至于忽略了,他妈妈从来不叫他阿洌,从来只叫他的全名。
成雪黎看着空荡荡的楼梯,不禁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