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姨脸上又显出那种凝重的神色来,是那种“你说了失礼的话但是我顾忌体面不反驳你”的表情,像李青华书里的苏州娘姨,受了主人家眉高眼低之后露出的表情。所以说纪家很有意思,二十一世纪了,还在这演民国戏。
我不再等她回答,关上门继续弹琴。
总是这样的,一个一个的,各自在自己世界里都是好人,如果大家萍水相逢,我对他们大概会颇尊敬,比如卢逸岚,比如做得一手好菜的徐姨,她身上有那种老派作风,凡事顾及体面,不知道算好算不好。我光是从叶宁嘴里听到他形容的林采薇,就知道那也是个优秀的人。二十年前敢把七岁儿子送出国门的女人,光这眼光也不会是庸脂俗粉。
但是因为纪容辅的缘故,我们就得莫名其妙对立起来,这也太可笑了点。我这人从来不擅长改变别人对我的印象,当初我多尊重简柯?结果他对我第一印象就不好,后来见一次面就烂一次,最后到这地步。林采薇气势汹汹而来,见面只会更差。我今天不下楼还好,下楼又得跟卢逸岚差不多。
烦的时候就弹钢琴,因为不会弹,弹得烂自己也不知道,而且很能发泄情绪,断断续续弹完一首巴赫,难听是难听了点,心情好了不少,偏偏门又被敲响了。
徐姨还真是锲而不舍。
我走过去开门,然而手指碰到门把手那瞬间,眼皮忽然一跳。
我反应了过来。
“谁在外面。”
外面安静了几秒钟,然后一个女声响起来,好听,然而听得出年纪。
“听说林先生身体不适,我就上来看看了。”这声音让我想起二十年后的卢逸岚:“隔着门说话不方便,林先生能否开门一见。”
真文雅。
可惜我这人身上最缺的就是文雅。
“纪伯母好,”我靠在门上,笑着地回答她:“我还是不出门了。”
“为什么?”
“因为我这人的脾气就是这样的,如果别人让我不痛快了,就算这样做对我一点好处没有,我还是不会让别人遂心如意。”我笑嘻嘻地告诉她:“没办法,我这人有点反社会人格。”
她自己直接闯进我家里来,已经让我不爽了,现在她想见我,我偏不出门,多少可以让她有点不爽。
这就是我的逻辑。
林采薇大概接受不了这逻辑,还劝我:“这世上不如意事十之*,林先生不觉得直接面对才是最好的吗?”
“那纪伯母就直接面对我不出门这件事好了。”
我感觉到林采薇要生气了。
但她今天来这,不生气才不正常,我向来不讨长辈喜欢,当初我养父母那样揍我都挨过来了,林采薇跟我毫无瓜葛,我一不靠她吃饭,二也不怕她揍我,实在谈不拢拔腿跑就是,实在没什么心理压力。
“现在我来都来了,事已至此……”
我最不喜欢的两句话,一句叫‘来都来了’,一句叫‘事已至此’。前一句往往被用作自暴自弃的借口,后一句是给先做错事的人当借口的。
“那我不想出门,事已至此,纪伯母也就自认倒霉吧。”
我隔着门都觉得林采薇要发飙了。
“林先生,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去看心理医生了。”
我大笑起来。
真有意思,如果她觉得这就能刺伤我的话,未免太小看我。
“纪伯母查我。”
“你这种态度,我除了查你有别的选择?”
真是本末倒置,不过无所谓了。
“纪伯母,我问你件事吧。”
“哦,什么事?”
“大约在我高三的时候,丢过一把吉他,虽然旧了点,但那是我的第一把吉他。”我懒洋洋靠在门上,笑着问她:“纪伯母查我的时候,可以顺便帮我找一下那把吉他现在在哪吗?”
我这句话说完大概过了三分钟,门外还是一点动静没有。
我直接跑到琴房的窗口,推开窗户往下看,花园里开了满地的洋水仙,两道人影正穿过花丛往门口走去,我一眼认出徐姨,另外一个大概就是林采薇,她比我想的高挑得多,这些贵太太在我心目中都是穿香奈儿戴珍珠项链的,端庄优雅当摆设的,她却穿x型大衣,腰脊挺直,双手插口袋,很有将门虎女的气势。
我脑中闪过一个作死的念头。
于是我也这样做了。我直接打开整扇窗户,高声叫道:“纪伯母。”
林采薇回过头来。
女人好看起来跟男人是不一样的,我亲眼见过的人里面,最好看的男人应该是齐楚、陆宴、纪容辅,其中陆宴的好看最外放,灿烂耀眼,但也只是英俊而已。而女人漂亮起来,真是艳光四射的,她和纪容辅一样,琥珀色眼睛,眼型更像纪容泽,接近丹凤,更大一点,然而还是看得出年纪,五官都在往下走,我有段时间吃日料,日式庭院文化里,把中国的茶梅叫山茶,把山茶又叫椿花,山茶开在大雪天,又整朵掉落,在日本文化里很受欢迎,所以日本俳句里很多写椿花的。
林采薇就像落下来的山茶花,仍然是整朵的,美的,甚至美得惊人,然而花瓣已经快败了。
我这种外貌协会,真的很难讨厌林采薇。
即使她看我的眼神几乎要射出刀子来。
“林先生,”她站在花园里,神色锋利地看着我,高声道:“我一直以为容辅是有分寸的人,但他这次的选择,实在出乎我意料。”
“也出乎了我的意料。”我也高声笑着告诉她:“再见,纪伯母,下次光临,请先预约。”
她转过身继续往前走,我直接回到钢琴边,给她弹了一首《啊,朋友再见》。
林采薇很生气,然而我比她更生气,我生气的一个后果,就是今天纪容辅回家的时候,要面对一场暴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