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允珲跪在灵柩之前,瘦长的身影显得更加单薄,决云将黑色大氅解下,退了三步后跪在雪中三拜九叩,礼成之后,他稳稳起身,走了两步再次跪下,低声道:“参见皇兄。”
“允玦。”傅允珲缓缓起身,眉目间十分疲惫晕眩,仿佛一个伤心过度的孝子一般,“允玦,父皇走的太匆忙,你也没来得及看一眼,为兄心中十分沉痛。”
决云轻声道:“是啊。”
裴极卿停在乾清宫门外,他的身份还是贤王身边的下人,此刻只好留在外面,他遥遥跪在乾清宫门前的雪地上,向着远处棺椁行了大礼。此时决云虽然回来,皇上也摆明了想要示好,可傅从谨的兵马还在西北,只要他一日不死,这个朝廷就会一日留着他的势力。裴极卿觉得自己如果摆明身份,傅从谨定然会要他入朝为官,待到那时,反而不利于帮助决云,倒不如留在他身边,好好做这个王府管事。
“朕与皇叔守灵三天,你也和从思去了青云观扫洒整理,父皇突然病逝,朕心中无比沉痛,不知道你看了父皇药方,可有什么不对?是太医照管不周?”傅允珲口气虚弱,神色间却有些藏不住的急切。
决云和傅从思的确什么都没看出来,他只好低声回答:“没有,父皇的确走的突然。”
“虽说生荣死哀,可皇兄生前不爱铺张,停灵七日,便要下葬太庙。”傅从谨缓缓在棺木前起身,“贤王,你有没有什么意见?”
“没有。”决云低声道:“皇叔,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兄守灵,而今已辍朝三日,今夜开始,我想亲自守灵,以尽孝道。”
“好。”傅从谨毫不犹豫的点头。
一天过后,官员各自散去,只有皇室亲眷在一起吃了顿素宴,假惺惺的相互寒暄,仿佛真的情深义重,明日皇帝在偏殿复朝,守够七日就下葬太庙,帝王将相的葬礼办的盛大,礼成后却也安静如初,世界没了谁都在往前走,只有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也不会结束。
素宴吃的很快,几乎每道菜都没怎么动,皇上连跪三日体力不支,便扶了宫女的手回到后宫,此时已然入夜,傅从谨起身,亲自将决云送回乾清宫。
此刻阴风阵阵,将昔日金碧辉煌的宫殿笼罩,傅从谨走到宫门外遣退下人,低声笑道:“允玦,决云。昔日觉得小将军年轻有为,却没想到是皇兄骨血。”
决云望了眼傅从谨,缓缓跪在灵前:“我一直是傅允玦,只是皇叔那时处置奸臣,手段风驰电掣,母亲怕我受到波折,所以才让我出宫暂避。”
傅从谨沉默片刻,接着望向裴极卿,“本王想和容公子谈谈,不知道可不可以。”
决云刚要回头阻止,裴极卿已然点头,接着道:“王爷请。”
决云进宫,傅从谨就已经败了第一步,裴极卿根本不会惧怕与他私谈,傅从谨带着裴极卿走了很远,伸手指向宫墙,“这是昔日母妃居住的地方,跟刚才的乾清宫比,这里是不是很破旧。”
裴极卿点了点头,傅从谨接着道:“本王已承认,昔日手段太过狠厉,清君侧只除‘裴极卿’一人,你容家实在无罪。你昔日是什么官职,本王可以为你官复原职。”
裴极卿笑了笑,“我忘了。”
傅从谨怔了一怔,摇摇头道:“本王觉得你和故人很像,今日却也有所不同,故人喜欢名利权位,如果本王问他,他一定会立刻记起来。”
“王爷已知道草民是什么人,为何还要同草民说这些?”裴极卿也遥遥微笑,“难道王爷此刻还觉得,草民是你的故人?”
“故人就是敌人,你们倒是更像了。”傅从谨抬手抖落雪花,“如果皇兄死在故人面前,他大概也能和本王谈笑风生,毕竟心中痛楚过深,也是流不出眼泪的,你看本王,就根本没有眼泪。”
“王爷觉得心里难受?”裴极卿不可置信的抬头,与傅从谨的眼神对视,却看到了他眼睛里不同以往的东西,傅从谨向来温和,脸上表情从不轻易改变,裴极卿忍不住又问了一遍,“王爷,你觉得心里难受吗?”
“兄弟死了,我心中岂能不难受。”傅从谨缓缓开口,“昔日兄弟众多,我日日受人欺凌,只有皇兄待我极好,从不嫌弃我的出身如何。”
裴极卿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要逼宫?”
“‘逼宫’里有一个‘逼’字,我自然是为人所迫。”傅从谨的自称已经改变,仿佛真的发自内心,连裴极卿都很难辨别他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你一心将郞决云养大,不就是为了要功名权位,我的故人也是如此,可你看看他的下场……指望着天家富贵来赐予恩宠,容公子,你会后悔的。”
“裴管事!”
阴风阵阵,裴极卿已按耐不住,若不是这声喊叫,他立刻就要说出真相。即使现在已经平静几分,可他依旧十分想发自内心的质问傅从谨:你凭什么心里难受,明明自己手上沾满鲜血,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立个“被人逼迫”的牌坊?
“裴管事,王爷吩咐你立刻回去。”小太监擦擦汗,接着急忙跪下,“参见摄政王。”
傅从谨摆摆手,示意裴极卿可以回去,就在这顷刻间,他的神情已恢复昔日温和,即使如今贤王带着天子剑归来,赵德钦的兵马在他们手里,那眼神也依旧在笑,温柔到不可言状,仿佛一张□□。
果然,傅从谨还没有败,他的手里还有自己不知道的底牌,也许比兵马更加厉害。
裴极卿跪拜行礼,接着转身离开,乾清宫的雪白灯火突然无比温暖,还好,现在他不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