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从龄是个温和的人,不同于傅从谨的小心乖觉,他的温和由心而外,裴极卿认识他多年,几乎不曾见到他生气。
曾经也是这样的雪夜,养心殿里隐隐透出灯光,裴极卿在雪地里抱着一个匣子呆呆站着,他犹豫许久,还是退到身后树下,而没有立刻走进去。
“裴大人?”
一个有些憔悴的声音自他身后出来,裴极卿回头,正看到容廷站在雪里,他须发皆白,官服被雪水濡湿,似乎也在室外站了许久。
养心殿中烛光温暖明亮,没有任何休憩身心的意思。
“裴大人怎么不进去?”容廷与他向来不和,也极看不惯裴极卿处事圆滑,他望了那匣子一眼,却收起了平日眼神里的厌恶,“莫非这是……军报……”
“是。”裴极卿苦笑着点头,“宁王起兵,韩锦也跟着反了,现在已经突破连州,连日军报太多,下官想让皇上歇歇。”
“宁王果真奴婢之子!他年少时被人欺辱,还是皇上帮着扶持才有如今战功,若不是念着他们兄弟情义,他的兵权岂会留到今日?”容廷愤然拂袖,“韩锦见利忘义,此人不留也罢。”
“容大人,你声音小一些……”裴极卿连忙拍拍他肩膀。
刹那间,簌簌落雪突然被一股暖流冲开,裴极卿与容廷一齐抬头,正看到傅从龄站在宫殿门前,二人连忙跪下,低声道:“参见皇上。”
傅从龄久久未语,裴极卿小心抬眸,正看到他默默站在朱红门侧,金龙发冠旁露出几缕碎发。傅从龄在雪地里呆呆站了许久,才低声道:“快进来吧。”
裴极卿捧着匣子进门,容廷也匆忙跟在身后。傅从龄转过书房屏风,猛的将桌上笔砚拂落在地,哗啦啦几声巨大响动,容廷与他急忙掀起衣摆,迅速跪伏在地,口中喃喃道:“皇上息怒。”
“皇上息怒?裴极卿,你胆敢隐瞒军报,可知耽误多少军情!”傅从龄脸色发白,他抬手举起奏折掷去,奏折夹着风声袭来,正斜斜砸在裴极卿肩膀上。
裴极卿没敢闪躲,却忍不住恍然抬头,视线正好与傅从龄交汇,傅从龄的眼神也有些惊讶,他迟疑着望着地上散落的杂物,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样大的火气。
奏折边缘尖锐,裴极卿颤抖一下,还是努力跪直身体,他将奏折从地上拾起,接着双手高举超过额头,“臣有罪,但请皇上爱惜龙体,莫要亲手责罚。”
“朕……”傅从龄又愤怒着举起奏折,裴极卿虽不在意他动手,却条件反射的微微闪躲,一时间,傅从龄已将奏折缓缓放下,他退了两步,颓然跌坐进身后木椅,“朕知道你是好意,起来吧。是朕不该怪罪,起来说说战况如何。”
裴极卿怔了怔,眼神中闪过无数种情绪,最终还是强作精神分析战况,他在地图上比划一阵,最后总结道:“宁王虽久经沙场,但京城十二卫还在咱们手里。韩锦叛变,但林楠将军深受皇恩,他的家眷又俱在京城,应该不会动。宁王的粮草跟不上,若一时攻不下京城,也只能从长计议。”
“你将林将军家眷扣下……”容廷忽然有些脸热,他斜着眼睛拱拱手,坦然道:“昔日觉得你手毒,现在我跟你道歉。”
裴极卿一脸苦笑,巴不得不要这句夸奖。他低头继续与傅从龄说明,夜色已浓黑如墨,傅从龄抬手端起浓茶,裴极卿低声道:“皇上先休息吧,前朝有臣与容大人担着,宁王势大,也必进不了京城。”
傅从龄略略点头,疲惫的挥挥手,裴极卿与容廷拱手后退。
“极卿。”
二人转身时,傅从龄疲惫的声音响起:“奏折本子很厚,你回去,肩膀涂些药。”
“臣有错,皇上责罚的是。”裴极卿低眉跪下,又缓缓抬头微笑,“一切都还不迟,皇上不必忧心,宁王失道寡助,他自然……”
“极卿……”傅从龄的声音一向温和沉稳,此时居然带了些颤抖的哭腔,他右手撑着额头,迟迟才道:“朕是不是……没做好一个兄长……”
“怎么可能?”裴极卿深深伏地,声线用力压的极低,“皇上,臣定会押宁王回来,让他亲自解释,皇上放心。”
那天夜里,裴极卿的分析本没有错,只是无人想到,一向谦虚恭敬的太子竟会与反王里应外合,京城十二卫接到假的圣旨,一时间形同虚设。风云俱变无可挽回,裴极卿只好送信给明妃,要她千万留下这最后一条血脉。
窗外疾风阵阵,记忆也随着风雪一齐涌来,裴极卿猛然惊醒,额头身上满是冷汗,整个人如同从水中捞出一般。
一阵腥甜猛然涌上喉头,裴极卿猛然坐起身来,他伸手捂住嘴,不过须臾,已有鲜血渗出雪白指缝。
他抬起头,觉得眼前仿佛也有片模糊鲜血,只是视线虽然模糊,却还是能看到决云近在咫尺的面孔,裴极卿忽然觉得自己十分疲惫,他勉强露出一个笑脸,接着伸手抱住决云,紧紧缩进他的怀里。
“殿下,皇上死了。”裴极卿紧紧搂住决云的腰,面孔埋进他宽厚的胸膛,声音有些茫远而无助,“臣之前要他放心,可臣什么都没做到,臣用了十年,还是什么都没做到,皇上就这么殁了,他有什么错?”
傅从龄是个好人,即使一直信任的兄弟起兵谋反,他也忍不住开始无端自责——他明明是在以德报怨,为何上天不能给他一个好的结果?
傅从龄的生命如同一根弦,一直紧紧绷在重生后的裴极卿心口,他向来不喜欢感情用事,所以也很少说这样表露心迹的话,可他一直如同木偶,也正是被这根弦紧紧吊着,才能一直用力隐忍,觉得痛苦羞辱都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