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妧,表舅知道你对朝廷之事颇有心思,早慧。”苏瞻却以长辈自居:“正因你是我外甥女,我才更要问个清楚。”
九娘澄清妙目看入苏瞻眼中,唇角慢慢弯了起来:“若我所料无误,苏相该先考问我开封府十六县合计多少户多少口?”在朝论朝,何必走亲情路显得他大公无私?
张子厚看着苏瞻的神情,心中快意难忍。知苏和重者,王九娘也。苏瞻当年自己也这么说过。
“皇佑二年,开封府十六县,户二十六万一千一百一十七,口四十四万二千九百四十。”九娘淡然道:“接下来,苏相是要考校我那观星之人何在,以何取信万民,还是要问我磁铁何在?”
苏瞻瞳孔微缩,双唇紧抿,未料到九娘如此锋芒毕露,甚至连晚辈应有的礼仪都弃之不理。即便是赵栩本人,也从未如此无礼过。他冷哼了一声:“说罢。”
九娘娓娓道来,胸有成竹。
张子厚看着她,双眼渐渐湿润。阮玉郎以前杀她,现在掳她,都是一个缘由。可这才是王玞,能在皇帝和宰相面前挥洒自如的王氏九娘。即便在百官之前,也不能掩其丝毫风华。她在苏瞻身边,始终只能藏于屏后。只有殿下,才能配她,才能令她闪耀夺目光彩。
唯九娘马首是瞻!
黄昏的日头依然灼热,宫墙之间却有了穿堂风,带来一丝丝凉意。廊下的鸟儿们喘过气来,纷纷你唱我啼百家争鸣。
***
七月十三这日一早,城门方开,汴京各处禁军林立,皇榜宣示了年仅七岁的皇帝陛下的罪己诏。皇帝和皇太后、二府相公文武百官即日起素斋三日,迎七月十五中元节的天狗食月和地动,需全京城百姓齐心协力诚心祝祷,方能避开这两大异象。
开封府衙、司天监、太常寺、司农寺俱有告示贴出。唱榜人神情也带了几分紧张。历来开封从未地动过,黄河涝灾倒是常有。但朝廷说就肯定有,朝廷说可以避开就肯定可以避开。京城百姓比起地方上的小百姓究竟沉着许多,默默记下各司告示内容,纷纷返家准备去了。
也有那泼皮郎君跳起来喊:“不能去瓦子看戏?那怎么行?”瞬间遭到四周众人厌弃的眼神。
“没看见开封府的告示?七月十五,禁一切说唱,禁饮酒作乐。你家不是在城西的?都要去金明池参加万人祈福。”有好心人提点他:“城西由苏相带领六部的官员祈福,你能看看汴京苏郎也不错了。”
“啊呀,那这许多瓦子可怎么办?”
“凉拌,怎么,都要天狗食月了,老祖宗们都生气了,好好的祭拜之日,你们只顾着自己吃喝玩乐?不然咱们汴京会地动?这一地动,黄河哗啦给你来一下,你有的喝了,管饱。”人群里有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嚷嚷着。
“奴也想去城西——”在报慈寺街设摊的娘子叹气道:“奈何奴家住城南,只能去南郊跟着岐王殿下祈福了。”
人群中爆出哄然大笑,七嘴八舌祈福那一日一夜除了告示上所贴出来的,还要带什么素吃食素饮好消遣的。仿佛已经认定了只要诚心跟着朝廷祈福,就能避免天狗食月和地动了。
“怕什么?官家和娘娘都在京中呢,就当这许多宰相亲王带我们升斗小民去游玩。要没有天狗和地动,街坊们记得来修义坊找我郑大买肉——”一个粗狂的声音喊道。
“郑屠,你家猪肉好是好,就是贵,便宜些哥哥们都去。”有人跟着起哄。
“避过天灾,怎么能不便宜?”郑屠挥了挥滚圆的胳膊:“一两少收哥哥三文如何?”
众百姓纷纷喝彩。郑屠却被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扯住了耳朵:“奴还没答应呢,明年嫁贵女,谁许你瞎应承了?”
“郑老虎来了——”有那小儿喊道:“母老虎母老虎——”
笑声四起。
***
天色暗沉下来,乌云密布,低低垂在六鹤堂的上方,两扇木棂窗被推了开来,风呼呼地涌入,吹得阮玉郎长发飘动。
自六鹤堂高处往下看,今晚的汴京城,已无昨夜灯火辉煌的模样,街市冷清,行人寥落。
“郎君,各大勾栏瓦舍都接到了开封府衙门的文书,贴了封条,七月十六开始,凭文书可往府衙领取这三日损失的银钱。加倍给。”阮小五低声禀报道:“城中百姓都在收拾了,七月十五只怕都会按狗朝廷的告示去那些地方做什么祈福。”
“好一个空城计。”阮玉郎手指轻抚过窗上精致的雕花,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的容颜在他心上浮现。这个小狐狸,他正等着她自投罗网呢。他要唱的戏,她想拦着?且看看你有无这个能耐。
“司天监设坛作法了?”阮玉郎手指洒落一些木粉,原先木雕的秋菊已模糊。
“设坛了,今日午时作法,言夜有大雨。”阮小五看看天色,倒吸了口气。眼看着要被司天监料准了。京中原先还有些人不相信天狗和地动的,只怕也要举家出城祈福了。
“观星观云,皆可料准天气十之七八,何况钱氏历代皆精通天文地理。”阮玉郎淡然道:“不过这个用来糊弄世上的蠢人倒是极好,日后我也要用上一用。”
他胸口被铜钱所伤的地方,又隐隐痛了起来。那个老虔婆,倒是一心一意护着她。
阮小五忧心忡忡,半天也没听到阮玉郎有进一步的吩咐,踌躇了片刻,才退了下去。
阮玉郎默默站了小半个时辰,见豆大的雨点从那滚滚乌云中倒了下来,方默默关了窗户,在黑暗中慢慢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