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步子一顿,就停了下来。战霆的伤刚好一些,谁知道他用哪个手拉着自己,要是有意挣脱,再让他伤势复发,恐怕又得在军营拖上几天。
手掌里,小妻子的手腕柔弱无骨,堪堪一握,细腻柔滑的肌肤蹭上自己掌心的茧子,就像珍贵的丝绸裹了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他松了松力道,仅是轻轻扣住她的雪腕,将人一带,让她坐在了椅子上。
他撑着椅背,俯身轻轻拨弄了许含珠耳垂边一缕碎发,又慢条斯理的问道:“含珠,你是不是见到那个西羌公主不高兴了?”
许含珠终于知道什么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哪家夫君会问自己夫人是不是见到别的女人会吃醋,而且还是一本正经的问这个问题!他叫自己什么来着,没听错的话,含珠?
这人到底几个意思啊,谁让你这么亲昵的叫我的名字了!我高不高兴你又为什么在意呢?
“她,我,不是啊......”
猝不及防被问到的人无暇好好回答这个问题,她隐约间觉得与战霆的关系好像从隔着一座山变成了隔着一座桥,自己在一端,他在另一端。桥下潺潺春水,似乎还有桃花瓣簌簌飘入水中,水里有一莲蓬小船,船尾悠悠荡出一波涟漪,船上有人轻灵的唱着小调。
“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
啪!许含珠一脚踹翻了小船,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她还没来得及适应自己突然翻过一座山,就见着一座桥,当然心里觉得这桥闹妖,这船也看着不怎么结实。于是稀里糊涂搅在一起的情绪真让人说不清话了。
她不是装傻,这回她是真傻了。
战霆也是蓄意逗她,自从这个不省心的夫人进门之后,他就觉得事情发展的方向与自己构想的轨迹不太一样。他越发的想要从许含珠身上看到更多的东西,不止是她喜怒哀乐的表情,还有她刻意掩藏的或许仍旧是懵懂的情愫。
于是他今日借机挖坑,而小妻子不负众望的步入陷阱。
她胡说一气的样子与自己构想并无二致。她果然还是有些在意自己的,不然也不会被自己随便一问就慌乱的想要逃跑。
但他也并不想将人逼急了,见好就收的道理自己还是懂的。他收敛了情绪,仿佛追着人跑刚将人逼到了悬崖,又谦谦君子一般让开了一条路,就差说一句我不过是在开玩笑。
“她刚才是摔倒了,我扶她一下罢了。”
战霆掂量再三,还是开口又解释了一句,这一下更像是让许含珠坐实了自己在为刚才看到的一幕气恼,更一棍子打懵了她。竟然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只想着让这段尴尬的对话快点过去,不然自己的手脚都知道怎么搁着了,脸上肯定也会崩盘破相,这还咋装的下去。
从营帐中出来,耀眼的阳光已变得柔和,一轮红日斜挂在远处的矮丘之上,碧色的草被更显深邃,整个麓山大营似乎要逐渐被暮色一点点蚕食鲸吞。许含珠跟着战霆往寝帐走去,他今日好像突然来了闲心,一步步走的很稳很慢。阵风拂过,能听见掠过草尖的声音。麓山大营中渐次亮起灯火,一如自己乘着夜色而来那日,街上也是这样一点点亮起了幽微之光。
刚才还波澜起伏的心绪被慢慢抚平了、捋顺了。远眺隐于暮色中的麓山轮廓,平添一份苍茫壮阔。她觉得有些奇怪,那牢里还关着一个人,这事情难道已经解决了?但再想,这军中的事情实在不该随意去掺和,也不知自己的字条有没有让那刺客想明白。但说到底,自己也是站在战霆的立场,才会想提这人。
可不知,她方才早已与阿图斯擦肩而过,此刻,阿图斯与赫连蓉已奔至金陵近郊的一个小村落。
从偏僻的小门出了麓山大营,赫连蓉带着阿图斯走了好一段路,才闪身进了路旁的树林中。两人皆是一身袍子遮的严实,此刻在稀薄的余光中,隐隐只见两个轮廓,一前一后脚步不停。半响,阿图斯踩断了一截枯枝,伴着清脆的咔嚓声脚下一滑摔在了一边,样子十足的狼狈。
“公主,臣......”
赫连蓉连头也不回,声色俱厉道:“你哪里是我的臣子,哥哥一句话你便横着上去了,哪里有我说话的余地!”
阿图斯此刻绝境逢生,还未有半分活着真好的念想,便撞在了赫连蓉如炮仗一般的脾气上。刚才营地里那一巴掌够狠,但疼的不是脸,而是心。
“公主何必为臣屈尊来此,为人臣子,便是要肝脑涂地至死方休。臣早已有所准备,公主何必为了臣以身涉险,阿图斯万死不敢当!”跪着说话的人虽然言辞铿锵,实则连头也不敢抬,生怕抬脸便对上公主失望、伤心的神情。
赫连蓉心想,好一个肝脑涂地至死方休,脑袋都被架在刀刃上了,好不容易从断头台下来,就没有一句谢谢的话。她还如此腆着脸凑上来,真是活该打脸。于是又不解气一般抬脚踹了过去。
阿图斯看见凌空一脚,心想挨就挨了,等落到身上才知道公主的怒气有多重,竟然砸的自己半边身子发麻,脑袋里冒出两个锣鼓,敲了好一阵才消停。
“阿图斯,你知不知道愚忠二字怎么写!”赫连蓉气的声音颤抖,嗓子里像含了一块檀,不吐出来就灼心烧肺的燎着自己。
“我打个让你刺杀长宁侯,他不但是侯爷,还是握着上万精锐的将军,他一死,就凭你一个小小统领能担得起什么罪名!诛九族也不能平息东照皇帝怒火,到时开战我大哥能捞着什么好处!他手里哪有什么像样的人可以用!你到底长不长脑子!”
赫连蓉一口气吐出来,阿图斯愣是半天没缓过来。片刻后,才目光陡然如炬,沉吟片刻后道:“大皇子急躁,但是也不该如此,我得了令也是急匆匆出来,难道,是有人在大皇子耳边说了什么?”
“谁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如果你被战霆放回去,你一家妻儿老小就别想有活路了。”说罢,赫连蓉打了个口哨,一匹通体黝黑的骏马奔来,上面还挂了行礼水囊。
“不要走麓山,从胡突绕过去,回去的时候该怎么装装样子你自己明白。我会让人散布消息你是刺杀不成逃走的,没人会知道你被战霆关起来过。”
“公主,臣......”
阿图斯还想说什么,却被赫连蓉打断。
“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好自为之吧。”
阿图斯突然好像翻江倒海版涌出许多话来,等汇聚到嘴边又如巨浪拍岸,顷刻又退回去了。他想说谢谢、想说抱歉、甚至想叫一声她的名字。
到最后,只有一句:“公主,臣走了。”
骏马飞驰,带着阿图斯很快消失在丛林之中。赫连蓉亦是决然往反方向走去,她越走越快,几乎要跑起来。
离别无需多言,你我知晓便可。赫连蓉终究苦笑一番,却不愿流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