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鸿莳的脸色苍白,他比以前瘦了许多,整个人也变得沉默寡言。从前的他健谈,优雅,如今不知是因为宿醉还是因为有心事,沈含玉觉得他好像经历了一场蜕变,变得忧郁阴冷,还有些说不出的悲伤,这让沈含玉不大放心,因此没有立刻离开。
沈含玉和薛鸿莳从小相识,颇为投缘,一直交情甚笃。沈含玉这个人从小就不爱凑热闹,再加上平日里我行我素的个性,所以便在长辈中留下了孤傲的口碑,薛鸿莳是家中独子,其父薛景言做纺织起家,是早期一批上海滩实业家里的元老,后来看这个市场不景气,就弄起了颜料,不想财神爷照顾,薛景言商场得意,比以前更加成功,被贯上颜料大王的名头。因为家里显赫,薛鸿莳从小就被寄予厚望,其母赵宝如在上海滩太太圈里是出名的贤淑夫人,可是沈含玉打小便不喜欢她,因此基本上从不去薛家玩。即便是这样,也丝毫不影响二人的交情,薛鸿莳是个孝子,对母亲几乎百依百顺,而赵宝如对薛鸿莳更是爱如珍宝。虽如此,可是这对母子还是有个心结,沈含玉觉得赵宝如这个母亲并不了解她的儿子,她既不了解儿子的圈子和生活,也不了解儿子的心思。他们之间唯一的冲突就是薛鸿莳的处世态度。赵宝如希望儿子多学生意经,到时候好继承父业,成为下一个薛景言,可是薛鸿莳偏偏志不在此,为了这件事惹出许多烦恼,那段时候薛鸿莳总是找沈含玉吐苦水。他这个人虽然外表看着温和,内心却有许多想法和抱负,平日里极重义气,同情弱小,也爱打抱不平。和那些只会享乐的纨绔公子哥大有不同。本来日子过得平静,后来薛鸿莳要出国留学,一走经年。当年他的这个决定做得颇为突然,连沈含玉也不晓得个中缘由,不过他并不想过多打探,因为像沈薛这样的家庭,一定有着诸多不可说之事。所以二人惺惺惜别,沈含玉欣然接受好友的钥匙,照顾他的私产。一开始还常来,后来时间久了,也就有些淡忘了。
如今时隔几年,白马过隙的时光让沈含玉对薛鸿莳的印象依然停留在几年前。从前的薛鸿莳滴酒不沾,他爱洁,总是干净光鲜,从不留一丝不整齐,笑容清新好看,整个人温润如玉。
沈含玉此时坐在他身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无声的打量着如今的老友,不晓得他何时学会了喝酒,也不晓得他何时有了这种悲伤困顿的眼神,他的脸依然好看,可是整个人就好像是一把生锈的宝剑,阴郁沉默,心事重重,再也不似从前的健谈阳光。沈含玉暗叹一口气,也许时间真的会改造很多事情,不单单是容颜而已。
沈啸荣和沈含凯正在吃早餐,若是家里有沈含青在,那佣人就会多做些日式菜肴,若家里有含玉在,那就会多加一份西餐,沈老爷和大儿子都爱吃中餐,丰盛的小菜和温和滋养的白粥配合着吃下去,一天都肠胃舒服。
沈含凯虽然也有家,但平日里因为生意的事回本家最多,有时候甚至就一直住着,沈啸荣平日里最爱和他聊,大事小情都和他商量。如今这爷俩正在就着吃饭功夫探讨生意的事,所以早饭也吃得龟速。沈含凯拿起白色的手帕,擦擦嘴道:“父亲问起,我刚想说。我和孙传芳谈得还算顺利。其实他要的东西简单,无非是钱。他保我们沪上烟土的买卖,许了个荣华富贵天下太平的愿。”
沈啸荣沉默半晌,泰然道:“说得是好,可我倒是觉得这事不踏实。”沈啸荣笑道:“明白父亲的意思,主要还是人不踏实。和军油子打交道,您不放心。关起门来说,如今局势乱糟糟,眼瞅着这孙传芳是得了势,可他的枪杆能否坐得住大王旗还真说不好,到时候真烧起火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看我们也保靠不了。”沈啸荣点点头:“若说我们的三金公司不得其利,也是不尽然。有了军阀监护,咱们也硬气不少,毕竟是军队,非瘪三喽啰可比。但是要小心莫要一脚插进去,成了单脚鸡。要当就当三脚凤凰,孙传芳要钱一定要给,可是莫要短了其他找上门的。姓共的和姓国的要来,我们也欢迎。”“父亲说得极是,刀切豆腐两面光。儿子懂得。到时候让他们掐,掐出个所以然来,我们再做决定不迟。”沈啸荣呵呵笑着,不住点头称好。二人正聊着,忽然听下人来报,说杜牧镛来找,吓了沈含凯一跳:“杜兄?一大早的,他怎么来了?”沈啸荣正色道:“快请进来,定是有要事。”
二人离开餐桌,刚刚坐好,杜牧镛便带着手下龙三怀,一路抱拳走进来,老远就打招呼:“沈兄,老爷子,叨扰了。”
沈含凯忙热情的邀请他落座,杜牧镛坐好,佣人看茶,龙三怀和往常一样,站在他身边。“老爷子,沈兄,这么早来,不知可扰了你们清净。”沈啸荣笑道:“何时这样客气了,含凯正想找你喝茶呢。”
杜牧镛的头发梳得服帖光亮,发际线整齐清楚,看起来容光焕发。他笑着从袖兜里拿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沈含凯,笑而不语的看着他。
沈含凯和父亲微不可见的交换了一下眼色,把布包打开,竟然是一块翠绿的翡翠物件,雕刻成一个童男模样,额头光洁,神情调皮俊朗,看起来栩栩如生。沈含凯看着这个东西,不由赞叹道:“好料。这可是老东西了。”“还是沈兄识货。这是前朝宫里弄来的老翡翠,水头十足,慧玉无暇。之前一直没有动,最近结识了一个雕玉奇人,就动了心,把这块料做成了一对龙凤配。”沈啸荣接过来端详一下,也交口称赞。杜牧镛看着他的脸色道:“老爷子看来是喜欢了,那我送得可就放心了。”沈含凯忙推托:“那怎么可以,这等稀世珍宝实不常见,这么贵重杜兄还是自己留着吧。”
杜牧镛笑着摆摆手:“实在不贵重,沈兄太客气了。给含玉当贺礼,这点东西哪算得上好。其实我还有东西要送,但是要留到含玉办酒那天,不然我这么早就送完了,不好意思去吃酒。”
这番话说得沈含凯和父亲都有些迷茫,杜牧镛看着二人表情,故意不解,接着笑道:“难道二位还不知?看来是我多嘴了。其实这个这翡翠之前本是要送给一位叫宛珠的小姐的,我叫人把凤佩送了过去,才知道原来她已和含玉有婚约在身。罪过罪过。”
沈含凯急忙打断他:“杜兄,你实在把我和老爷子说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龙三怀在一旁插嘴道:“师父请了云小姐喝茶,沈少爷亲自来接那位小姐,这才晓得原来沈少爷要成亲了,所以我师父为少爷高兴,今天特地来道喜…..”“三怀,闭嘴。”杜牧镛冷脸斥道。
沈含凯心里已经明白了八分,他从父亲手里接过玉佩,若无其事的笑道:“杜兄,你的礼物我收下了,我替含玉多谢你的好意。一会儿我再找几个人,不如留下来喝茶打牌。”
杜牧镛见目的已达到,推说有事在身,起身告辞。
送走了杜牧镛,沈啸荣沉着脸坐在沙发上,表情喜怒难辨。沈含凯走到他身边,悄声说:“父亲,你看这个事情……”“你去,把老三叫回来,这事得当面问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