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的时候,奚老太太喊住了奚夏华,她心头有些触痛,缓声说了句:“回来也好,终归是奚家的姑奶奶。你要是想重新做回姑娘,奚家还是养得起的。”语毕,奚夏华似乎哭了,她背着奚老太太,拿袖子轻轻擦了擦眼角,“哎”了一声,便急急出去了。
奚老太太心想,四分五裂了那么久的奚家,或许总算要重圆了。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让她苍老的心一时盈满了温暖。
大年初一是个好天气,天色擦亮,镇上便此起彼伏地响起了炮仗的声响,热闹的声响在阳明山激起了一阵阵的回声。奚家在场院里点炮仗的时候,晚香捂着耳朵躲得远远的,小小的背包里装满了收来的红包,堂嫂站在身后,笑吟吟地帮她捂耳朵,一跟堂嫂在一起,晚香便全然忘了昨夜母亲还嘱咐她少与堂嫂往来。
余光瞟到父亲身边的夏华姑母,正巧奚夏华也在看晚香,尖巧的瓜子脸,虽然眼角布了皱纹,可眼睛却还是亮的,皮肤有些苍白,让人觉得有些病态。晚香忙冲姑母展颜一笑,能尝试冲破封建婚嫁的牢笼,且不论当下的凄楚,这个姑母还是值得让人敬服的。
奚夏华细弯的眉毛抖了抖,晚香的笑脸让她有些晃神,干净纯粹得让人羡慕,虽然脸上留着些痂,但丝毫掩盖不去她的清澈灵动。须臾之后,她便恢复了常态,唇角弯着朝晚香走去,略略弯腰,把袖口中的红包递过来:“新年吉祥。”
“谢谢姑母。”晚香忙把手从耳朵上拿下来,笑眯眯地接过红包。这姑母人倒是和善,晚香想着,正准备把红包塞到背包里,忽而看到姑母有些粗糙的手上戴了一个格外别致的金指环,做成藤草交缠的模样,顶上镶嵌着一粒豌豆大小的月光石,一看不知价值不菲,又与她朴素的穿着格格不入,想来是其最好、最贵重且有意义的东西。晚香随口夸道,“姑母的戒指真好看。”
谁知奚夏华的脸色竟然有些不自然,她忙把双手都笼进了袖口中绞着,不尴不尬地对晚香笑笑。
站在一边的冯姨娘亦注意到了,只默不作声地瞥着几人,此时的冯姨娘可管不了那么多了,奚家的姑奶奶的回家,是谁都没有料到的事儿,若奚夏华真如了老太太的愿,住在奚家不走了,那么奚家的家财冯姨娘怕是再难多做计较。这会儿冯姨娘只想李家的小贴尽快送过来,合了八字,敲定了婚事便一劳永逸了。
一声爆竹猝不及防地炸响,奚晚香早已把双手撤了下来,猝不及防地被吓了一跳,转头抱了堂嫂的柔腰。
乌檐画角,爆竹春回。
奚晚香不禁感慨,古时候的春节果真比现代讲究多了,一环一环如同程序一般严谨,在欢声笑语中亦充满对鬼神先祖的敬畏。身上的新衣是这几天让布坊的人赶出来的,是按照新的尺寸做的,因此比之前的更为合身一些。一想到这是堂嫂亲手为她量的尺寸,奚晚香就莫名其妙地高兴。
一家人簇在一块儿吃饺子的时候,晚香望着母亲愈发干瘦的面孔甚是心疼,她碍着面子不敢与奚老太太明说,于是晚香便趁着奚老太太高兴地时候,与她说了母亲的身子问题。于是奚老太太眉头一拧,淡淡责怪奚二爷几句“不上心”,后便即刻命人去寻了镇上的郎中前来看病。
郎中原本是不想来的,大过年的,药铺子都是紧紧关着门的。只是奚家财大气粗,没法子,一锭银子掷地有声,郎中便只得放了饭碗,提溜了药盒子便上了奚家来看病。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才知道奚二夫人可不是什么寻常的伤风咳嗽,可是实打实的肺炎,瞧着拖了已经有些时候了,已然引发了喘症,若再不闻不问,命不久矣。
众人皆被郎中的话吓了一跳,奚二夫人更是泪水扑簌簌地下,奚二爷虽面如土色,可看着还算镇定,安慰道:“不过是郎中恐吓人的话,夫人不要放在心上。”
这话被放下饭碗赶过来的郎中听到,气得胡子一跳一跳,好歹看在银子的份儿上,把药方写了完整,随后便火急火燎地回去了。
一圈人皆围在病床前,奚晚香挤不进去,只远远站在床位,紧紧攥着堂嫂的手。相比于在这个世上并非熟识的血脉至亲,她甚至更信任曾日夜为伴、悉心照顾的堂嫂。
奚二夫人心中又急又苦,目光却被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包围,好容易找到了女儿的眼神,她朝着晚香伸出手,急急道:“晚香,过来娘这边。”
奚晚香不由自主地抬头望了望殷瀼,殷瀼冲她微微笑了笑,旋即松开了她的手,殷瀼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娘亲那儿,晚香乖。”
晚香还未迈出步子,身后就被个不懂事的丫鬟推搡了一把,她想重新抓住堂嫂的衣袖,却只抓到了空气。晚香猛地跌跌撞撞到了床边,她握着奚二夫人干枯的双手,到底心中存着小晚香对娘亲的眷恋,悲从心来,泪水便很快盈满了眼眶。
不多时,围拥的人群散了些,奚老太□□抚了几句之后便拄着拐杖离开了。
晚香心中突然有些失落,她扭头看了看,不知什么时候,堂嫂便已经不在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