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小舫停稳,女子率先登上舫头,羌浅也与戚烨在随后登船。掌舵的艄公是个精瘦的汉子,羌浅不曾见过。可不知为何,戚烨的目光似在艄公身上稍作逗留。不出片刻,艄公已将小舫驶向了一叶岛。
夜幕下的太湖是另一番空灵之美,举目远望,山影烟波袅袅。而俯身下顾,深碧色的湖水幽不见底,就好比戚烨的墨瞳,深远莫测,藏着太多的思虑,太多羌浅不知道的事。
“那小楼,你应已去过了。这些年,其实什么都没变。姐姐的衣衫穿在她身上,也很好看。”女子面对戚烨,轻声一叹,而后侧目看了看羌浅。
“嗯。”戚烨只默然凝着水波。
在此之后,女子与戚烨面上不见暖意,似都陷入了对往昔的追忆,相对无言。羌浅纵有诸般疑思,也唯有默默等待。
……
小舫航至一叶岛,夜色也已很浓重。女子提灯上岸,羌浅与戚烨随女子入岛。
岛上石径蜿蜒曲折,苍松古柏长青如墨,山石嶙峋云雾缭绕,犹给人置身仙境之感。
女子竟对这岛中路径亦很熟悉,何时直行何时转折全部了然于胸。而戚烨仍旧默不作声,脸上说不出是悲是喜,瞭望远山碧空的双眸流霜回转。
三人沿岛上石径前行,不久后便见到一座秀雅楼阁依山而建。阁中似有焚香,浅淡香气弥散于空气之中。
绕过楼阁便是山脚,先前尚算平缓的石径转为级级石阶。
一直行在前方的女子在此时方才回身,羌浅却发觉女子正强掩哀思。
“墓冢就在山顶。”女子道。
戚烨的手紧紧握成了拳,胸膛的起伏犹见剧烈,眼中终于抑不住悲喜交加。
这是羌浅第一次见到戚烨如此激动,在她的印象里,纵使独对如左愈明及曹千流般的棘手强敌,戚烨仍能处变不惊。他的样子永远是清冷而淡漠,似乎世间上已没有什么事能使之动容。即使昨日里她向他发了火,他也仍是安静置之。
所以,虽不知道那山顶上葬着的是谁,但羌浅能肯定,那一定是一个对戚烨极其重要的人。
“我带你上去。”女子说罢便欲将戚烨背行上山。
羌浅却在女子之前躬下了腰,回眸瞅瞅戚烨,努力挤出笑容:“已非是头次了,就还是让我来,好么?”
戚烨片刻沉寂,将手臂搭上了羌浅的肩膀:“山路陡峭,你小心足下。”
“放心吧,包你转眼就到!”
身上又有了戚烨的重量,羌浅的心马上被填满。同时她也发觉,戚烨仿似比以前又清削了几分。
彼此间没有过多的言语,上行于松柏山石间,她背负着他一步步上行。
女子会心地望着两人背影,擎起轮椅走在两人身后。
……
这座山峰并不甚高,过不多久三人已至顶端。
山风拂面,感觉人与苍穹星月都离得更近了些。首先映入眼际的是一方雕栏石台,立于台上环目水天,可将湖山全景尽收眼底。戚烨坐回轮椅中,被羌浅推行穿过了石台。
石台后方皆为常青草木,数座墓冢矗立其间。女子又走至两人身前,在一座远离冢群的孤墓前停下脚步。
凄清冷寂的墓冢,碑上的名字羌浅没有听过。墓前有石级阻隔,戚烨的轮椅无法靠近墓碑。他向前探了探身子,可抬起手臂仍不及墓碑。羌浅想去帮他,却被他婉拒。
“不用,我自己来。”他的音速虽缓,但坚毅又蕴含悲切。
这之后,羌浅便见到戚烨的双手撑上轮椅的扶手,借力支撑起身体。然后他便使了力道向前倾倒,整个身躯脱离了轮椅,跪倒在地上。
这姿态并不好看,可他不介意。用手臂撑起了上身,他靠着双手的力量一点点向墓碑挪移。当指尖终是触到了碑上的那刻,一滴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是墓中葬着的人,致使戚烨落泪。可这人,究竟是谁?
羌浅唯一能肯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这个人是雷氏宗亲。
“小姑娘,让这孩子单独呆一会儿吧。”女子拍拍羌浅的肩,“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她将羌浅带离了冢群,又回到那方石台上,看着羌浅的眼神柔和又带有怅惘。
“小姑娘,戚烨信任你,我便也信任你。”女子对月沉吟,“你该还不知我的名字吧?我叫雷音。”
“您……也姓雷?”
“没错,我也姓雷,霹雳堂雷氏的雷。”女子眼帘轻垂,“那墓冢中葬着的,是我的亲姐。”
“您是戚烨的小姨,那您的姐姐岂非是——”羌浅不确信自己的理解。
“是雷厉的亲妹,那孩子的母亲。”女子轻声道。
母亲……听雷音的意思,戚烨竟与霹雳堂雷氏有血缘之亲,那他不是也与雷霆与唐苏有兄妹关系?错愕与惊疑像要将羌浅击溃,她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很难以置信,对么?纵横大漠的清风寨主人戚烨戚公子,竟会与江南霹雳堂雷氏有关。”雷音抬眸。
羌浅的表情已凝固,更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雷音望尽水色,眼中满是愁思:“那孩子小时候,也常在湖边玩耍。我到现在还记得,他会追在我身后跑,总是弄得满身泥泞,回去后再被姐姐训斥。想起来,我那时的年纪还没有你大,一晃竟过去了这许多年,这孩子转眼已长大成人。”
她倚上石栏,转而面向羌浅,面色已颇为凝重:“今日我将这孩子的身份告诉了你,江湖之中除你我与他本人之外,便再无人知晓,请你定要守口如瓶。”
羌浅仍在讶然中无法自拔,好一会儿才回神道:“好……可是,为什么?”
“为了他的生命,也为了你的安全。”雷音言之凿凿,“雷霆也好唐苏也罢,这孩子的事都绝不能向他们提起。”
她正说话,眼神却倏地一凛,紧盯住山径旁的草木。山顶风急,草木发出簌簌声动。羌浅还没来得及反应,雷音已如箭一般窜出。
“不要走开,在这里等我!”语音未停,她的身形已没入草木中。
石台上瞬间只留下羌浅一人,她惊惶地望着路旁树影,却已不见雷音人踪,心下唯余百感交集。
风吹云动,月明星稀,寂寥的清影从冢群中而来。
戚烨的神情已回复如初,无悲无喜,不惊不异。向羌浅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驱动轮椅行上石台,畅望浩瀚天河,浸润在这少顷的静寂中,任时光流逝。
于是,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稍后,雷音回到了石台上,在一旁静默许久,方才以一声低吟打破了两人的岑寂。
“你一早就知道那艄公是他假扮?”雷音问戚烨道。
“嗯。”戚烨轻应。
如暗语般的“他”——又是谁?听了戚烨与雷音两人对话,羌浅的头已一个比两个大。她虽知道了一些事,可立马便发现自己知道的远远不够。
因为雷音又问:“明日雷厉寿辰,你的寿礼是否已备好?”
“大礼,意想不到的大礼。”戚烨眼中闪过莫测的光华。
“该回去了。”雷音面向石阶,走在了最前。
背负戚烨下山时,羌浅听到了他的耳语。他对她道:“这世间永远有太多我去不了的地方,往后还有大把时间需要你来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