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寅时末刻,天边初露一线光亮。
苏昱睁开双目时见到池中模糊的倒影,惊得转过头去,猛地站了起来。
谢绫的模样很是狼狈,头发上沾了污泥,脸上也抹了几道,像个大花猫似的向他一笑。她本来觉得她这个样子教他看见有些丢脸,便一直犹豫着没有出声,没想到他突然发现了,她却反而没了回避的意思,不由自主地向他笑了笑。
她的笑容略有些尴尬,慢慢地舒展开,还没有通达眼底,就被一个怀抱惊散了。她突然被他一把紧紧抱住,有些不能适从,脸上的表情也僵住了。
她想提醒他,她身上很脏,会污了他的衣裳,可他自顾自地把她抱在怀里,双臂紧扣住她的肩膀,像是要把她嵌入他的躯壳里似的,抱得她肩骨都发疼,动都不能动弹一下。
他一宿没睡,嗓音发哑,闷声从她颈后传来:“哪里去了?”
谢绫没法表达出那么一长串的来龙去脉,他问了也是白问,只是静静地被他抱着,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放。
他这才注意到她的狼狈,揉了揉她脏兮兮的头发:“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还不是因为你。谢绫腹诽了一声,无奈地不言不语。
许久,他终于肯松开她,与她四目相对,方才枯坐时还算得上平静的双眸在此刻已经满是惊魂未定的无措,双手握着她的手臂,不知该把她往哪里放似的,只剩下心口剧烈地起伏着。
谢绫自己都没有这么失魂落魄——他这是怕她跑了就没人帮他解毒了么?她用整张脸上唯一干净依旧的眼眸盯着他看,抿了抿唇。他还真是惜命啊。
这样的安静持续了没多久,谢绫的双脚忽然离了地,惊慌间只能胡乱地抓住离得最近的他的衣裳。苏昱打横把她抱了起来,往乾西五所的方向走去,胸口被她隔着衣料抓得有些疼,他却像是没有知觉似的,步履踏得又快又稳。
谢绫除了狼狈点,倒也没受什么伤,行走还是没问题的。看他这样煞有介事,只能睁大眼睛把他的神情一点不漏地看进眼中。
他的表情出奇地严肃,镇得谢绫大气不敢出,反正这个姿势费力的是他,她从坟地里跑出来也有点腿软,干脆就由他这么把她抱了回去。
等回到了谢绫的房间里,他才把她放下,喊了宫人打了一盆水,又要了毛巾。安定下来之后,他面对着面问她:“你是不是觉得,跟着我很没用?”
这倒是个能用点头摇头简单回答的问题。
谢绫一瞬间很想点头,但看他这个认真的样子很不忍心,就……轻轻地点了一下。
回答完之后,她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似的紧张地盯着他的表情变化,一双眸子骨溜溜地看着他,好像只要他一有伤怀的趋势,她就想给他翻案似的。
他淡然地把热毛巾拧干,动作顿了一瞬,才开始给她擦额头,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他这个样子让谢绫更加紧张了。她也不是故意要气他的,也知道在这种时候说实话有些伤人,但就是……忍不住想逗他一下。
热毛巾在她脸上轻轻擦拭着,那上头的温度暖暖的,偶尔会碰到一下他手背的肌肤,冰凉冰凉的,定是在外头吹夜风吹久了。他的神情很专注,看不出对她方才的应答有什么反应,一声不吭的,好像仍是他平时那个淡漠的模样。
但她知道,他平素一张冷冷淡淡的脸,总是微带几分笑意,好像时时刻刻都胸有成竹地在算计人似的。但这时候却像是结了冰,一张脸僵硬着,说不出是生气还是委屈。
等他把她脸上的污迹都擦尽了,又拧了一把,把毛巾拧干净了,谢绫也终于破了功。她接过他手里的毛巾,迟疑着碰了碰他的右腮。那里因为蹭到了她的衣裳,也有一小块灰泥,此刻已经干裂了,看起来颇为滑稽。
她的动作很轻柔,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要讨好他似的。但转念一想,差点往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是她,她有什么要讨好他的。她便下手重了点,像是发泄怒气似的。等她胡乱抹了一通,一抬头,迎上了他的眸子。
漆黑的眼眸沉暗如潭底的深泉,在熹微的光线里有一点点水泽,恰好映出她的模样。谢绫心尖一颤,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没、事、了……”
她的声音低低哑哑,每一个字都有些破碎,说得极其缓慢,但却真的是她的嗓音。
苏昱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掩不住惊喜:“……你能说话了?”
谢绫习惯性地点了点头,半晌才想起来自己能发出声音,“嗯”了一声。
其实她前几天就发现,自己能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但声音嘶嘶哑哑怪难听,而且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就一直没同旁人说。方才一时情急,竟说出了完整的三个字。
她这时才终于有了真实感,她确实能说话了,不再是个哑巴了,虽然后知后觉,可心里是同他一样欢喜的。但见他这样惊喜,身为当事人的她反而淡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