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凉百日昏睡未进水米,凭借锁心链的玄妙作用才堪堪锁住他体内生机使其不致消弭散去,身体已是虚弱至极,再加上方才体内怨气百日内首次借他苏醒之势爆发开来,冲天而起,更是将他仅剩的那点力气消耗得七七八八,所以他说话的声音一点都不大,最后那几个字说出时已是近乎耳语。
可年迈老道却像是被惊雷炸响轰在耳旁般暴跳而起,挥手便将怀中视若珍宝的破旧葫芦摔在地上,伸出指甲里满是污泥的手指,须发飘飞,道袍鼓动,指着苏凉气急败坏道:“不悔,不悔,又是不悔,你这娃儿怎的也和他一样的倔牛性子!”
躺在床上的苏凉轻撇嘴角,无动于衷。
年迈老道跳脚再斥:“想当初他身为招摇山一山之主,何等惊才绝艳,修道不过百年,便已是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遍数九洲四海几千年修行史,也不过区区数人可以凌驾其上,却不曾想他竟为了一个只见过一面世俗女子便抛下整座招摇山不管,丢给我们一群老弱病残,仅留给山上众人不悔两个字便硬闯山门而出,可结果又如何,还不是百年修为一朝散尽,空留一具枯骨,你这娃儿难道也想步他后尘?!”
年迈老道声色俱厉,苏凉却如一根木头般面无表情,充耳不闻,扭动头颅,重新恢复仰面朝天姿势,闭上双眼,已是不愿再理会年迈老道。
年迈老道一番激愤话语说完,竟也如脱力般蹲坐在地,伸出的手指无力收回,道袍飘落吹动地上铺着的枯黄干草,尽管年迈却依旧宽大的肩膀颓然倚靠回床沿,竟是连心爱的酒葫芦都懒得捡起,见过太多沧海桑田人间世事的混浊眼神怔怔望着地上,目光里满是落寞痛惜。
许久,年迈老道抬起头,看见苏凉仍旧闭着眼,缓缓伸手将他脸上的血泪痕迹轻轻擦掉,动作有些笨拙,眼中却满溢着疼爱,被花白胡须盖住的嘴唇轻轻颤抖,声音凄苦道:“娃儿,休怪老道,老道我只是觉得你跟他太像,一时糊涂便把对他的那股子埋怨撒到你身上,原本只想时来看看你的,不成想说了这些无趣的话,竟连些许情绪都控制不住,让你觉得有些唠叨了。看来老道我这几百年修行算是修到畜生身上去了,实在是没脸再待在这儿,这就走,这就走。”
年迈老道长叹一口气,伸手撑着床沿缓缓站起身,弯腰捡起破旧葫芦,拍了拍身上的枯草枝,转身向着外面缓缓走去。
苏凉听出年迈老道话中的真挚,重新睁开眼,侧头望着年迈老道缓缓离开的背影。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突然觉得年迈老道的身形比方才进来时佝偻了许多,也落寞了许多,星光洒在年迈老道的身上,让他看上去不像是个世人眼中有着无上神通的仙家修士,反而更像俗世里一个没了亲人的孤寡老头,心里突然一阵没来由的同情,忍不住轻轻开口道:“道长,他救过我,所以我替他挨些骂是应该的。”
听到苏凉的话,年迈老道缓慢离开的身形陡然立住,呆立许久,然后传来颤抖的苍老嗓音:“娃儿,你说,老道我看着他从蓬头小儿长大成人,看着他从顽劣不堪变的温雅庄重,他离开时还是那般完好无损,怎的回来时就变成了一堆枯骨呢?”
苏凉神情黯然,他看不见年迈老道此时的表情,却听得出话里的悲伤,可他对那个男人的生世经历一无所知,唯一相处的一年时间里也大多都是那个男人在有意无意的开导他,从未说过自己的生平,而苏凉自己也只不过是个被老天作弄的可怜小丑,没了父母没了朋友,现如今连手臂和自由也一起丢失,哪里能回答年迈老道的问题。
当开口说话也可能是一种错误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沉默。
见苏凉没有说话,年迈老道摇摇头,身形更加佝偻,脚步也似乎变得愈发沉重,将葫芦里最后一口酒灌尽,一步三摇离开,在迈出门槛时绊了个趔趄,似乎真的醉了。
年迈老道的身影渐渐湮没在黑暗中,崖底重新陷入一片死寂,角落里的黑暗静默无言,仿佛在期待着吞噬一切。
天上,残月无声,隐在昏暗中,如同一头蓄锐待发的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