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身边有人的苏凉停下手中动作,眼神重新清澈,微微侧身,便看见了不远处一脸笑意望着自己的芸姨,尴尬挠挠头,然后快步走到芸姨身旁将她手中的食盒接过,憨厚笑道:“芸姨,哪家订的饭菜,我这就给送去。”
温婉不似被这西北边陲粗砺风沙养大的女人只是浅浅一笑,有些心疼的伸出手摸了摸苏凉脸上的淤伤,见已无大碍,才轻舒一口气,露出不似寻常市井女人的洁白牙齿,慈祥笑道:“还是和气楼里的客人,在七层的摘星阁。”
轻轻点头后便转身欲走的苏凉突然觉到身上衣衫被拉扯住,转过身,有些疑惑的望向身后的芸姨。
从来不擅于表达自己心思的女人欲言又止,踌躇许久,最后只是望着苏凉轻轻说了一句“记得小心些。”
知道芸姨在担心什么的苏凉心中暖流涌淌,却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做了个稀罕鬼脸,原本还一脸担心神情的女人瞧着忍俊不禁,望着眼前的少年,有些无可奈何,那双漂亮眸子里的眼神却愈发温暖。
走出小龙门,苏凉脸上的顽皮笑意便陡然消失。
昨天便是那个淮安城里出了名的色中饿鬼沈屠虎派下人来店里,亲自点名要芸姨去和气楼里送饭食,当时在店里招呼客人的苏凉奉承着接下这单生意,却没有对芸姨透露半句。
他当然知道那个骄横跋扈的沈府公子没安好心,而芸姨又是习惯了逆来顺受不愿惹是非的柔弱性子,倘若自己告诉芸姨,不过是让她徒增忧虑,而且从一开始便打算替芸姨前去的苏凉也想见见那个在淮安城里呆了两年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面、被人暗地里叫做“沈糊涂”的沈府恶少,想要瞧一瞧这淮安土皇帝家的公子哥究竟有着怎样的底蕴,是不是也如自己曾在陈留王朝见过的那些富家公子一样,扮猪吃虎,一肚子阴险坏水。
大失所望。
第一眼瞧见那个臃肿肥胖的跟他老子有一拼的沈屠虎,苏凉便确定他只不过是个被宠溺娇惯坏了的无脑肥猪,十一年流亡天涯,苏凉所经历的并不只是那些悲惨到让人绝望的凄凉际遇,他还养出了一份令躺在坟窨里的那个男人都有些嗔目结舌的吊诡眼力,无论看人看事俱是剑走偏锋,却偏偏能一针见血的戳到人痛处痒处,少有人能在最是擅长装傻扮愣暗地里使绊子下刀子的苏凉面前遮掩心思。
而事实也的确如苏凉所想的那样,坐在和气楼里那张专门为他特制的舒服软榻上,搂着两个娇弱小娘子的沈屠虎一见来的只是个身材瘦小的清秀小厮,而不是那个他日思夜想觊觎了大半年时光的美貌老板娘,被打破了当晚便想来个一龙戏三凤心思的沈屠虎当时便火冒三丈,跳起来将那个去店里传话的下人踹翻在地,瞧得苏凉一阵心惊肉跳,着实有些担心和气楼的地板能不能承受得住他那具肥胖身躯。
其实在挨打的时候苏凉不是没想过暗地里把那头肥猪和他那些狗仗人势的犬牙收拾掉,可那头肥猪毕竟不是昨天外地来的那些个冒牌游侠,他可以肆无忌惮的对那些人动手,然后让齐三暗地里把人收拾掉,一干二净死无对证,但要是把淮安地头蛇的沈府给得罪了,他自己倒还好,孑然一身无所牵挂,说走就走了,不过是再去险恶世道里趟一遍腥臭浑水,可在淮安城里生活了一辈子从没踏出去一步的芸姨怎么办,总不能叫自己带着芸姨去流落天涯,他自己尚且九死一生苟活于世,更何况芸姨一个弱女子,只怕不等走出这渔阳郡,两人便会双双惨死在街头。
既然那个曾受过芸姨恩惠的男人死了,那男人留下的一切便只好由他来守护,不过就是挨些打骂,对早就习以为常的自己来说,也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事罢了。
只是不知今天和气楼来店里订了饭菜的究竟是些什么人,七层摘星阁,那可是沈府那位据说是当朝国丈的沈池都少有机会能进去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样的大人物才能让后台背景颇硬的和气楼大开方便之门。
摇摇头,将这些杂乱心思压下,苏凉不由苦笑,他不过是个连父母血海深仇都报不了的不孝之子,是个被老天作弄连仇人样貌都不曾见过的可怜小丑,贱命一条,哪里有机会高攀得上那些能住的起和气楼摘星阁的大人物。
转过一个不起眼的路口,在将一只躲在角落里的野猫惊走后,雕梁画栋巍峨七层的和气楼终于摆在苏凉面前。
对于和气楼早已轻车熟路的苏凉在跟门前的几个护院献过殷情之后,便抬脚迈进和气楼那传言是由整块汉白玉雕筑而成的奢侈门槛。
直上七层。
只此一间厢房。
流亡天下十一年尝尽人情冷暖,自认看遍世间万般景态的苏凉却在此刻被眼前所见到的场景陡然惊住。
不是由于摘星阁豪奢无度的堂皇装饰,也没有见到凄惨如人间炼狱的血腥场景,更不曾遇见惊为天人的姑射仙女,只是因为苏凉在摘星阁那一片红珠赤玉的锦绣之中望见了一名威猛雄魁的可怖大汉。
高足一丈。
黑衣黑衫包裹着的高大身躯上肌肉虬结如龙。
面上一道伤疤自前额蟠曲蜿蜒至腮下,被劈作两半的眼球毫不遮掩的暴露在人前,整幅面庞以伤疤为界,半面惨白如冬日雪,半面漆黑如海底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