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地一声,小舟似是撞着了岸边,竟停了下来。徐平狠狠按了按自己的伤口,痛感令他稍稍冷静了下来,抬头一看,却见小舟是停在了流水的转弯处,旁边便是岸,自此处望去,隔着桃林竟能隐隐望见房屋和炊烟。
这里住着人家。
徐平转头向着宦娘道:“我看见人家了,咱们去看看,如何?”
宦娘点点头,正想要摸索着起身,徐平却忽地拽着她的手,把她拉上了自己的后背,“我来背你。”
宦娘心上一酸,说不清是感动,还是为这样的自己难过,或许两种皆有。她伏在徐平后背上,脑袋靠着他,嗅着他身上的味道,草药的香气里混着血腥味,不知为何还有一丝颜料的味道,却竟让她无比安心。
抽了抽鼻子,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徐平倒是并未注意。他强忍着体内的不适,仔细着脚下的路,眉头紧紧皱着,瞳孔隐隐发红,就好似那赤眸野狼一般。
穿过桃花林后,眼前所见豁然开朗。徐平定睛一看,却原来在这碧桃林后竟还藏着个小村庄。炊烟袅袅升起,饭香隐隐飘来,宦娘嗅了嗅,搂着他的脖子,小声道:“有人在煮饭呢。”顿了顿,她又不放心地叮嘱道,“你若是要问人家什么,务必要温和些。”
徐平苦笑,他如今被体内的戾气苦苦煎熬,整个人几乎要入魔了一般,也不知态度放和缓些能不能让人家消了疑心。这般想着,他将宦娘放了下来,随即紧紧牵着她的手,与她一同上前,走入了村子里。
这村子与那崇民村倒是颇为相似,平静而安宁,村人看上去都十分幸福。然而这村子却并无严格秩序可言,老人下棋,孩童打闹,女人们绣着花,俱是一副闲适而又快乐的样子。徐平也知道此时自己该羡慕才是,然而潜藏在他身体内的邪魔却在疯狂地叫嚣着——毁了这个村子!他们有什么本事能过这种太平日子!不过是一群凡夫俗子!凭什么他们就过得这么快活!
宦娘感受到他身体僵硬,气息不稳,还以为是他方才未能得到纾解的缘故——徐平总是这样,欲求极强,轻易得不到满足,满足不了便冷着张脸。想歪了的宦娘晃了晃他的手,徐平堪堪回过神来,却见那些村夫里妇们都已围了上来,眼睛里闪动得都是好奇。
是的。他看的清清楚楚,全部都是好奇,并无任何怀疑与警惕。
他看上去这般不善,小孩子却都并不怕他,一个小男童跳起来拍打他赤露在外的上身,口中说道:“好硬!好硬!好厉害!”另有几个女孩子大胆地将摘来的野花递给他,扬着头,甜笑着说道:“大哥哥可真好看。”
一个看上去很有威严的老头打量着徐平,目中满是惊奇,随即问道:“小伙子,你们俩是从哪儿来的?”
徐平微微蹙了蹙眉,尽量将声音放得温和,“乘舟而来,上岸之后见着一片桃林,桃林后面有屋宅和炊烟,便循着那屋宅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说着,往来的方向指了过去,然而他微微回头,却并未看见桃林。身后是茫茫然一片浓雾,来路早已隐却在灰白色的雾间,哪里还有桃林的影子?
“必然是仙人指引你来的。他掌着离合悲欢,生死轮回。你俩既然来了,便是我们的村里人。”老人正絮絮说着不明不白的话,旁边一个人从不远处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村子里果然多了间房子,屋里一张大床,院子里还有鸡和狗。”
老人抚掌笑道:“看来仙人很欣赏你们。”
宦娘听得不大明白,这几人话里的一些细节着实令她难以释怀。徐平身上难耐,脑子里也难以集中精力,一时间也没有多想,便向老人道了谢。老人家诚惶诚恐地摆手,连连说是仙人降下的福,与他并无干系。
徐平点了点头,却见不远处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忽地消失不见,徒留缕缕黑丝,如烟似霰,缓缓飘散。那孩子啪的一声落地,却不哭也不闹,一瞬间就变成了个穿着衣衫的小儿郎。他皱了皱眉,眯着眼睛看去,那树下哪里还有妇人和孩子?只有一条狗摆着尾巴,围着树跑来跑去。
这个村子有古怪,空气虽清新,却总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这味道他很熟悉,却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无论如何,后方已无退路,只能揣着小心,暂时在此住下。
村民们热情地向他和宦娘搭讪,宦娘含笑而答,徐平却愈发不耐烦起来。
“可否令村子里的大夫来帮我娘子看看眼疾?”这是他头等关心的大事。
那人的回答却令他又是一怔——
“大夫是什么?眼疾又是什么?”
回答者看上去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可却一脸纯真,目光真挚,全然不似在作弄他或是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