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太平,日子也变得慢了起来。阿蘅回京后就住在宫中,私下仍是让人打听了下大寰的消息,知道独孤晟已是“从五台山回宫”,然后亲身到太后跟前侍疾,太后的病已是好转。阿蘅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隆福太后待她极好,而她虽然不知原来的阿蘅是去了哪里,她占了阿蘅的身子后,也是实实在在地替她承欢于隆福太后膝下,若不是命运叵测,她原是能好好地做她的长公主下去的……她想到这些,心里多了挂念,越发觉得不安,种种烦忧纠结,教她每天只是怏怏的,打不起精神来。
天气正是炎热的时候,这日崔华辰却是遣了人来教她到御花园内闲谈,谈了几句看她有些懒懒的样子,忍不住笑道:“这不打仗你就懒起来了,脑子给我多动动,如今方开国,诸事都是一团糟。”
阿蘅打了个呵欠道:“大哥那么多臣下,哪里用得着我呢,圣心如海,深谋远虑,还是让臣妹好好歇息吧。”
崔华辰道:“你嫂嫂说你连教云霁下棋都能睡着,看来是闲出来的毛病,还是给朕拿个治军的章程出来吧。”
阿蘅懒懒道:“霁儿一步棋要想几盏茶的时间!简直和大哥从前一模一样,这天气热成这样,叫人怎么能不发困。”
崔华辰一边道:“再热你也少用些冰,不可贪凉了,朕适才传了纪容入宫,说说那治军的事。”
阿蘅却想起一事问道:“纪容现在还掌着暗阁么?”
崔华辰点头道:“已在安排接手的人了。”
阿蘅默然不语,崔华辰微微一笑,知她关心什么,淡淡道:“隆福太后听说看到独孤晟从五台山回来,精神大好,病体渐消,听说已能起身了。大寰秦王依然按兵不动,这一招的确够狠,如果隆福太后病重独孤晟都能忍住不出来的话,宫变只怕就在瞬息了……不过,独孤晟目前依然没有子嗣,秦王却已成人,听说隆福太后病渐好,正打算替他择妃成婚。”
阿蘅看着荷塘不语,崔华辰走到她身侧轻轻拍着她的肩膀道:“痴儿,忘了吧。”
阿蘅轻轻捏了个碟子里的橘子,轻轻剥开橘子皮,然后低低道:“从前有次行军,接连行了三天三夜,和独孤家会师后,他悄悄递了个橘子给我,原来是他军中好不容易分的,他一直收着,专专地遇到我留给我,那橘子涩得很,皮又厚,可是那是我觉得最好吃的橘子……我当着他的面全吃了,大哥……那是我第一次遇到一个人这般待我,我们其实聚少离多,但每次遇到,他都能给我留着一些战利品,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我却每次都盼着和他见面,想着法子和他多呆一些时间,总是打听他的消息,一见到他心里就开心。”
“从小大哥在我身边,看着我,教着我,给我指路,我出错大哥指点我,我莽撞大哥约束我,我想走远一些大哥便帮着我走得更远,他却令我欢笑悲伤皆为之绕,令我软弱不堪,牵肠挂肚,患得患失,我曾在他身上看到我一生所向,我也想尽我所能让他振翅高飞,我们当时都有着能为对方奋不顾身的勇气,便是最后有缘无分,只是情这一字,不知所起,不知何从,他就是我命中的劫数,一步步沉沦到底,直至无可救药。”
“宫里的那三年,最后的时光其实我很不甘心,我想着,我不想死啊,我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想继续和大哥下棋,想骑着马周游天下,想有一个孩子,和大哥曾经教导我的一样,教导他成长,看着他成为我想成为的那种人,等他长大,送他去看我没有看过的地方……我还有这么多想去做的事,还有这么多的愿望没有达成……我一点都不想死……憎恨也好悔恨也罢,都顾不得了,我想再活一次……我想再看到他,能和他一起生活在一个地方……这么些年来,我只要想到那个人,就彻夜难眠,闷闷不乐,即使当时觉得他根本不爱我,即使后来命不久矣,我何尝不知道自己这样很贱?但是我心无慧剑,斩不断这情丝三千……我知大哥一切为我好,想教我幸福安稳,但是即使没有嫁给他,我也做不到心里这般的想着他,然后嫁给另一个人?”
崔华辰听她这话说得说得至诚至性,发自肺腑,脸色微微变了,远远看到纪容在内侍的引导下进了御花园,心头却知此事只怕难成。
纪容一路走进御花园,远远便看到阿蘅穿着件湖绿的裙裳靠在栏杆边看着水里的锦鲤发呆,雪白的一段手肘露出淡绿衣袖之外,白皙得近乎透明,身上不过略略些珍珠钗饰,腰带长长地坠在碧水裙边,柳色侵衣,绿水迎眸,整个人身上仿佛笼罩了柔光,居然一改从前军中凛冽肃然、深沉肃穆的姿态,显出了女子特有的慵懒妩媚来。
纪容只觉得心中微微跳了一下,连忙上前叩见站在一旁的燕帝,崔华辰今日也只穿着月白常服,并没有着冠,只用一根簪子挽着乌发,面色沉静容颜若凝,与阿蘅一同站在一起,两兄妹正是松柳之行梅雪之姿,难描难画。崔华辰只是微微笑道:“爱卿请起,朕今日和长公主闲聊,说到治军之策,朕想起你上次说的屯军于边境为民的法子颇为可行,故唤你来详细说说,参详参详。”
纪容看阿蘅转过脸来向他致意,长眉如画,瞳仁漆黑,眼波澄澄如水,心中又是一跳,一五一十将那兵田之法说了一遍,纪容偶尔询问一两句,阿蘅一旁只是静静听着,纪容却能感觉到那双眼睛一直盯着自己。
天气炎热,一番君臣对答后,纪容汗流浃背,崔华辰笑着让内侍来斟茶让他坐下歇息,一边却对阿蘅道:“今日风景甚好,不如吹一曲来听听?”
阿蘅点点头,并不推脱,果然有宫女持了玉笛来给他,她站在荷塘边,横笛而吹,满池荷叶大如盖,微风吹过,满池荷花莲蓬摇曳,红莲绿萍随碧波荡漾,蜻蜓萦飞,红鲤水中畅游,笛声悠悠然然,长日漫漫,人心悄悄,阿蘅长袖飘飘袂裾飞扬,宛若神仙中人,纪容只听得心池摇曳,意意浩荡,脸上似乎仍然泰然若谨,一颗心已湍湍沸沸,无所依据。
崔华辰心中暗叹,只望他们二人能多相处一些,阿蘅能想明白了,一曲吹毕便道:“朕还有些事先去书房,纪爱卿和公主再商量完善一下,明日呈个详细的折子上来给朕。”
阿蘅立起来应了,看着崔华辰远去,和纪容说了一会儿,并不眷恋地自回宫了,独留下纪容一个人独立园中,第一次感觉到了突生的寂寞,仿佛这二十多年第一次觉出了孤苦来。
夜间崔华辰到皇后中宫去看太子崔云霁,李宛如一边殷勤接着,一边有意无意地问:“听说陛下今日让纪容进了宫和长公主商量事情?”
崔华辰一听心中洞然,微微笑道:“朕本来想撮合他和长公主,不过兰儿似乎无意,且先放着吧,横竖她还年纪小。”
李宛如笑道:“纪将军这般的品貌公主还看不上,还有什么人能配得上公主呢。”
崔华辰略略皱了皱眉,傲然道:“朕的妹子,自然是挑最好的便是了,这事不着急,你也不要乱牵线,兰儿一向生活上粗疏,你却是要盯着宫里的供应,别让那些下人慢待了她。”
李宛如连忙道:“一应供应,都盯着呢,并不曾慢待。”一边又慢慢问道:“如今后宫空虚……四方初定,陛下要不要选一些官宦闺秀,以充宫掖?”
崔华辰摇了摇头道:“不必想这些,你只管教养好云霁和云霞便好。”
李宛如心中存了一事,听崔华辰说了,也并没有十分欣喜,心中反更生了一丝烦扰。
整个夏天过去了,纪容一直没机会遇到长公主,她似乎觉察出了崔华辰撮合的意思,几乎所有的宫中饮宴,都没有参加。而大燕初立,百废待兴,纪容也忙得很,只是无端端心里多了一丝牵挂,再不能如从前一般清净空旷。
李宛如心中却是越发难捱,却苦于崔华辰总是忙于政事,人又清冷自持,平日里除了见见孩子,几乎极少有帝后私语的时机。这日她反复想了许久,还是专程端了参汤去御书房,少有的摒退了内侍,再次和崔华辰提到:“长公主的婚事,皇上心里还是没有打算么?”
崔华辰愣了愣,抬眼去看李宛如,双目锐利幽冷,刺得李宛如心里微微一缩,崔华辰却复又垂了睫毛,淡淡道:“兰儿转年也不过才十六,你着急甚么?”
李宛如一句话反反复复在心中转了半日,看着崔华辰犹如冰雪谪仙一般的容颜,终于鼓足勇气道:“兰儿这些天总有些懒怠饮食,眉低眼慢的,走起路来也和从前的轻盈窈窕大不相同,我问了服侍她的贴身宫女……她这两个月……都不曾换洗……”
犹如空天劈下霹雳,崔华辰抬起眼睛,冷目如电看向她,一向冷静的双眸里仿佛掀起了疾风暴雨,那一瞬间李宛如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心生寒意,暗自有些后悔,接下来她不知道要面临什么。
崔华辰却是胸脯轻微起伏了一会儿,显然在竭力抑制怒气,隔了一刻,才从齿缝中发出几个字:“让那几个宫女管好嘴巴,违者杀无赦!”
李宛如身上微微发抖,轻轻发了一声:“嗯……”
崔华辰握起笔,淡淡道:“这事朕知道了,你先回宫吧,此事需谨慎……你不要轻举妄动。”
李宛如心里涌上一阵酸楚,满嘴苦涩应道:“是。”
待李宛如走后,崔华辰却是硬生生地将手里的笔杆捏断!深呼吸了一会儿,才站起来道:“摆驾芷若宫。”
芷若宫里,织金兰纹纱窗帷长长垂着,日光微微透过窗纱漏进殿中,四下寂寂无声,一眼就能看见阿蘅正侧躺在榻上,榻后头的十二扇屏风上绣着大朵的粉荷,灼灼妖妖,她乌黑的长发犹如瀑布一般随着绿色的长袖直拖到地面,青色的裙角上满满绣着海棠,一瓣重着一瓣,崔华辰走过去,看到她阖目安睡,红润的嘴角微微翘着,仿佛在做着一个极美好的梦,手侧还有一本半卷的书,而那原本盈盈一握的腰肢,果然已经有些丰腴起来。
崔华辰原是满怀恼怒、不满、担忧而来,看到她这般恬静安宁而睡,满腔怒火却尽如冰雪遇了春阳,冰消雪融,长长叹了口气,坐在阿蘅身侧,看着她的睡颜满心无奈。
阿蘅醒来发现崔华辰坐在一旁,呆了呆道:“大哥有事?”
崔华辰脸上冷冰冰道:“你怀孕了。”
阿蘅长眉微微皱了皱,又复松开,微微笑道:“是。”
崔华辰继续道:“独孤晟的。”
阿蘅不躲不闪的迎着崔华辰凛冽的目光,眸色清明:“是。”
崔华辰微微皱起眉头,神色已经有些不悦:“你要留着这个孩子?”
阿蘅轻轻抚摸小腹,低声道:“是。”
崔华辰看她双目微垂,眼中柔情,口角春风,深吸了一口气,再次道:“我给你和纪容赐婚吧,时间再长就遮掩不住了。”
阿蘅抬了脸,摇了摇头道:“不,大哥,纪容是个好人,我怎能如此。”
崔华辰垂了睫毛道:“他喜欢你,会对你好的,他不会介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