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他为什么看见了许徽的双刀,以及手中厚厚一层老茧之时,忍不住称赞的原因——他花了七载光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之后,才学会如何不在意世人的目光,做自己想做之事。一个比他年岁小一轮还多的姑娘,竟能坚持下来,如何不值得人敬佩?
许徽闻言,不由莞尔一笑:“这话说得极好,我爱听。”说罢,她微微抬高下巴,带了几分戏谑地说,“不过,光凭好话,并不能让我改变自己的想法。”
“我早听闻,新都苏氏之中,有一位郎君名灿,年少才高,意气风发,却碍于苏氏淑妃惹出的一桩大祸,不得不跟随其父远去昌黎。”许徽以一种轻松的,随意的语气,将苏灿的身世娓娓道来,随即微微挑眉,似笑非笑道,“以苏郎君的记忆,对书坊之中,本就不多的往来之客,应该个个记得很清楚吧?”
苏灿复杂地看了许徽一眼,又望着坐在一旁挤眉弄眼,一见许徽看过来就正襟危坐,装作事不关己的林信,半晌才叹道:“灿这个书坊,还想继续开下去……”
“既知我身份,苏郎君就不必做如此浅显的推脱之语了吧?”许徽倒是半点不恼,反而笑吟吟道,“若非间者这些天一直都不来,商队又急着要走,抓到得虫子,又不过是无关紧要的棋子,让我有些失去与他们猫抓老鼠的耐性,我也不会找上苏郎君了。再说,这一两年,若非祖父与我授意部曲保护苏郎君,别说书坊……”
说到这里,她轻轻地笑了笑,明知苏灿的心被她这几句话高高地悬了起来,却再没了下文。
苏灿见许徽一句话透了这么多底,早就做好不能活下去的准备,却在听见那句“一直保护苏郎君”的时候,无法克制身体的颤抖。
保护?纵然知道他的身份,可他这种违逆家族,定会被抛弃的弃子,哪里需要谁保护?或者说,他这么个废人,谁会巴巴地想起他,让他消失在世界上?
上党许氏要抓的间者?不,不可能,如果是对方,那么顶多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情,不会是一两年……还没等苏灿问,许徽就站了起来,与林信交换一个眼神,才淡淡道:“听说苏郎君作画的本事,与过目不忘的记忆,以及你风流的文采一样高明,纵不认识来人姓甚名谁,将之形貌画下来,对苏郎君来说,也应是举手之劳吧?我会在县衙之中,静候苏郎君的好消息,也请苏郎君……不要让我失望。”
她最后几个字,声音很轻,咬得却非常重,带了一种无可违逆的力道。苏灿听是听进去了,可他的心沉浸在另外一件事上,所以待许徽一走,他就拉住尚有几分交情的林信,急急地问:“这位许氏的女郎知道顺娘的消息,对不对?”
想起如今宠冠后-宫的安信夫人晏顺,林信下意识躲闪苏灿的目光,随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这等事情,我一介白丁怎会知情?我说,苏老弟,若你应下女郎,说不定……”
“不用说了,我明白。”苏灿心思机敏灵透,不逊林信,见林信这般神态,便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神色瞬间灰败下去。
林信见状,不由觉得,许徽此行过于险了一些。
哪怕接到许泽的来信,说父祖都做过荆州刺史,家学渊源的苏灿是个不错的人才,最好想办法收为己用,也不应该初次见面,就将人家最挂心的事情给透这么多情报吧?苏灿又不是傻子,听了她的话,哪有猜不到的?若是他心灰意冷,又或是走入极端……看样子,这段时间,还得自己这个老人家劳烦劳烦,看住苏灿,省得他做傻事。
出乎林信意料的,大概猜到事实的苏灿,并没有任何寻死觅活,或是抄着刀去建康问个明白,大不了同归于尽的举动。他很平静地接受了深爱的妻子抛弃他的事实,将来往他书坊的人姓甚名谁,出身何家一一默记下来,若是没通报过姓名的,他就尽力回忆对方的样貌,一笔一划地勾勒,直至肖像成形。
不眠不休熬了五个日夜,眼睛熬得差点看不清的苏灿,完成了最后一幅画之后,将手中的画笔一搁,这才转过头,问守在一旁,不住打瞌睡的林信:“世间没有谁,希望我再回去,对不对?”
“啊?”林信猛地醒来,有些迷茫地问看上去很苍白憔悴,神色却极为平静的苏灿,“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