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正巧三个远征分队赶在同一天从荒星回来,向导团里忙成一锅粥。我本来在休养室里给大向导们打下手,结果忙里添乱,不小心撞翻了小推车,打碎好几瓶急着用的药剂。补给室离得特别远,我挨了一顿骂,只能哭着跑去拿备用药,结果刚跑到门口又撞上个人。因为长得小,直接被人家顶坐在地上。那人不但没怪我莽撞,还特别绅士地扶我起来。一看我哭成个花脸,以为自己摔疼了我,好声好气地向我赔礼道歉。我一抬头,才发现人家不但是位哨兵大人,军衔还不低,当场吓得腿都软了,更别提去拿什么药了。大向导看到我又闯了祸,跟过来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结果哨兵大人挡在我前面,特别仗义地帮我说话,说是他弄伤了我,不是我的错。这就是我和爱德华的第一次见面,您说浪漫不浪漫?”
莫里茨不知怎么,想起来自己和里默初次见面时互相看不顺眼对着干的事,微微扬起嘴角:“听起来确实是个不错的相遇。”
女孩子痴痴地笑了几声:“那时候啊,我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本来就有点军服崇拜,被军官这么护着,连嫁给他的心都有了。心动有的时候真的就是一瞬间的事。后来,我就开始偷偷地关注他,总是想把欠他的这份恩情还上。他注意到了我,不但没嫌弃我总做蠢事,也没有特意避开我的示好,反而会时不时地约我出去吃个饭。向导团那段时间驻扎在爱德华所属的军团驻地里,我们自然而然就开始聊天,约会,谈恋爱。他明知道我的向导能力不行,也会让我试着帮他疏解精神结节,整天逗我说要我做他的家养向导——
“而我当真了。”
她的声音由高昂转到低沉:“其实我特别想知道,你们男人说话都是随口说说的吗?”
莫里茨鬼使神差地又想起来满嘴跑火车的里默:“……有的时候会吧。”
女孩子委屈地放轻声音:“其实我们之间的差距我都知道的。他是位前途不可限量的军官,哨兵等级高,人又好,而我,不过是个没能耐的向导,手脚又笨,人还蠢。就算我真的想要拥有他,也没有那个胆子真的做什么。他看出了我的小心思,又不想给我增加心理负担,就顺着我的意思,维持恋爱关系,没有再进一步。我……我看他忍得很辛苦,又感觉自己这样的低级向导,肯定不能满足高级哨兵的匹配度,就在我过生日的那天,把自己给了他。结果意外发生了……我们同时陷入了结合热,那种感觉特别奇妙,理智什么的都不重要了,只想被他占有,没有他不行,如果有人中止我们做.爱,我都会杀了那个人。再清醒的时候,我们已经完成了终身结合,一切都晚了。
“爱德华后悔了,他说他经常在外作战,保不准哪天就死了,现在我们绑定在一起,他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也会连累到我。我和他说我不在乎,他还是整天闷闷不乐,说自己做了最不该做的事。那段时间我们总是吵架,我愿意把自己的命交到他手上,可是他一直反驳我,说哨向结合是最不科学的进化,没人有权利那么粗暴地影响伴侣的生命安危,任何哨兵和向导都不该结合在一起。
“我说我不怕,他却说他怕了,他不愿意拉着我一起死。是我当时太傻了,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还为他那么担心我偷偷开心了好久。谁会怀疑自己心爱的情人呢?更何况我们生死相交。
“结果在那之后,我一辈子的好运气都走到了头。
“先是爱德华接连外调,常常因为外派任务驻扎在无名星上,一走就是几个月,我们夫妻根本见不上面。后来,就是我的病发。让我母亲离世的绝症毫无预兆地缠上我,很快耗干了我的身体。每天我都努力地和病魔抗争,为了爱德华,我想活下去,我必须活下去。可惜我的体能越来越糟糕,精神越来越不好,到了后来,只能躺在病床上等死,动动手指就是我的极限。
“……我做了个特别懦夫的决定,对爱德华隐瞒了所有关于生病的事情。我真的太害怕了,根本不敢想象他得知这些,会有什么样偏激的反应。哪怕结果都是死,突然之间死掉也会比提前知道命运要好受一点吧?何况他对哨向结合的偏见那么深。生病之后,我甚至都没有勇气想起他,我真的真的没有任何办法面对他……没错,我就是个人渣,之前说过那么多大言不惭的话,说什么愿意和他一起去死,事到临头,我还是退缩了。曾经的我有多爱他,当时的我就有多恨我自己,我真的成了他的拖累。”
女孩子哭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莫里茨安静地看着不远处的精神云团,触手们的动作缓和了许多,似乎因为原主人的觉醒而陷入了迷茫。凝在一处的精神云翻腾不息,隐约浮现出一个人影。那人身材娇小,穿着一身病号服,长长的黑色卷发粗略地绑成辫子,正用两只手捂着脸。平息了好半天,她才稳了稳呼吸,继续说下去。
“就在我绝望到快要崩溃的时候,突然想到了萨耶娃大人的精神模片疗法——对啊,我可以把精神云保留下来。有了我的精神云模片,我死之后,他至少还有一周的时间来做准备,这也算是我对他最后的交代。
“我变卖了父母留给我的所有家产,找人联系可以做精神模片的地下医士。不怕您笑话,地下医士要比联盟的公立医士开价便宜很多。我抵上全部积蓄,才勉强够得上地下医士的边。可能是上天怜悯我可怜的一生,在我临死之前,给了我一个大到无法想象的惊喜。
“我在地下医馆里遇到了先生。”
莫里茨神情一紧:“你找到的地下医馆,名字叫‘图克’吗?”
女孩子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中介没告诉我医馆的名字。就是说有位很厉害的地下医士,最近在做精神模片方面的突破实验,想找一个合适的向导人选。我那个时候就想,活马当作死马医,反正都是死,试试也无妨。万一成功了,不是捡了大便宜?
“没两天,我就见到了先生,没想到先生还是位哨兵,见到我之后,叫我把精神触手伸出来看看。我按照她的吩咐,把触手伸到她的精神云里。那一瞬间的感觉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和爱德华结合之后精神相交,都比不过和先生接触这一下。特别想把自己的全部交给她,想把自己的心事全说给她听——说起来,先生的气息倒是和您有点像。您也让我有这种强烈的冲动。
“先生知道了我的故事后,说她正在准备一个实验,成功了的话就能帮上我。问我愿不愿意参加,我同意了。很快,我和一群女孩子被星舰送到这里,先生主刀,给我们一一改造。然后,我的精神就和*分离了。看着自己的肉身死掉,是件特别奇妙的事……我在女孩子们的脑海里活着,成了她们的模范者。我的进化腺植入到她们每个人的体内,我的精神云成为她们的精神云。我竟然真的‘活’下来了,我的爱德华不用跟着我一起去死了。好多年里,我都特别满足,我为他努力到了最后,不但没夺走他的生命,还重新给了他自由。
“直到他找上门来,我才知道……我这样做,把他拉进了真正的地狱里。
“自从做好实验,先生带着人撤离之后,这颗无名星便很少再有外来者。偶尔有人误入,大多也是身为哨兵的荒星猎手。改造过的女孩子们像是有性瘾一般,特别喜欢玩弄哨兵,每每遇到都会玩弄他们到死。就在几个月之前,一群穿着银色西装的人突然来访,他们气势汹汹地搜到我们的小屋,要把所有女孩子们都带走。女孩子们想用往常的套路,把银西服捕获为性.爱人偶。没想到精神云一启动,瞬间被另一个人的精神云吸引了——爱德华竟然也在里面。
“我们的初次相遇充满了戏剧性,经历了死别之后的重逢仍然如此。爱德华发疯了一般和每个女孩子精神相交,他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每个向导都拥有着他绑定向导的进化腺。银西服还要抓走她们,同来的爱德华却背叛了他们……还把他们杀了个干净。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爱德华杀人。虽说他在远征军里想必也执行过不少类似的任务,我还是无法接收亲眼看到他行凶……。谁知道,他和向导们再一次精神相融的时候,我却看到了更可怕的事情,我看到了他过去这些年的记忆……
“看到军队向导团里受伤的大向导们,向导学校里无辜惨死的孩子们,荒星上不敌他暴力施为的向导猎手,甚至是宜居星球上正常生活就惨遭毒手的非战斗型向导……无数个向导死在他手上,就因为我,全是因为我……
“我以为自己为他做了件好事,却没想到他早就不爱我了,他恨透了我……如果真相暴露了,所有惨死的人都会恨我,全世界都会恨我……
“我这一辈子就没做过什么聪明事,没想到临了临了,做了最大的一件错事。
“我想通过女孩子们的精神云和爱德华说话,可是他根本没发现我的存在。人造向导的精神云到底比不过真正的向导,她们太容易被结合哨兵煽动,发情、做.爱、杀人,这就是爱德华和她们每天做的事。他把对我的怨恨全部报复在这些可怜的孩子们身上,动不动就会毁掉几个人,挖出她们的改造进化腺,让她们死,让她们互相残杀。她们在他的眼里根本不是人,我不知道他究竟还重视什么,可能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值得他珍惜的东西了……我才是真正该死的那个人,却还在她们的精神云里活着。只要有一位改造向导在,我就不会消失,被诅咒的永生,这段时间以来,我已经受够了……”
她挡在脸庞上的手撤了下来,莫里茨看到一双幽蓝幽蓝的眼睛,温柔又痛苦,充满爱又充满绝望。
“我可以求您一件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