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达舢板在海面上开了半个多小时,步重华方向感超乎常人,明显感觉他们绕了好几段,然后才在一处沙滩边停靠,缓坡上满是走私运输留下的痕迹,不远处已经有两辆车等在路边了。
鲨鱼一路上都没开口,秦川也只字不发,一行人似乎都对路线胸有成竹。司机胆子大到换车后就没开灯,在崎岖不平的公路上摸黑颠簸了二十来分钟,道路尽头的重叠山坡后陡然闪现出一座二层水泥楼。
是一座厂房。
——万长文就藏在这里?
附近地形这么隐蔽,专案组能不能顺着手机定位及时赶到?
步重华内心无数念头不停转动,表面却丝毫看不出来,跟着鲨鱼和秦川等人下了车。一行人鱼贯穿过厂院前重兵把守的铁门,黑夜伸手不见五指,重重树影中根本看不清藏着多少人,空气里隐约漂浮着火药的味道。
步重华神情沉着无动于衷,心里却轻轻一动,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但沉默紧绷的情势容不得他思考异样处到底在哪里,就在这个时候,一众保镖已经簇拥着他登上了二楼,停在一扇破旧掉漆的木板门前,鲨鱼扭头淡淡道:“步先生,请允许我向你介绍一下万老板——”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约莫六十来岁、身高刚刚一米七,满头花白稀疏的圆胖男子坐在桌后,蓦地扭头望来。
“!”
步重华的瞳孔霎时放大!
这是万长文?
他竟然老成这样了?!
这世上没人比步重华更熟悉通缉令上那个阴沉、凶戾、不动声色又充满蛮横威势的毒枭。从二十年前开始,他就想象过很多次在各种情况下与仇人相遇——抓捕现场,看守所里,公审旁听席,甚至死囚枪决仪式;在很多个奔波办案的漫漫长夜,他都是靠想象自己亲手抓捕万长文、亲手一枪把他的头打爆来渡过的,除此之外根本没有其他办法来打发这孤独难捱的时光。
但直到此时此刻,直到亲自站在仇人面前,他才发现通缉令上那个“不怒自威”的大毒贩竟然已经消失了。眼前的万长文何止是狼狈,简直憔悴得脱了形,两腮横肉松松耷拉下来,木偶纹垂到下巴,原本精光闪烁的三角眼也被一重重皱纹挡住了,就像惊弓之鸟般警惕而神经质,见到步重华的瞬间整个人一跳!
“你还真的把他带过来?!”哐当一声万长文椅子摩擦地面,几个人七手八脚拉住他,只听他尖着嗓子怒道:“鲨鱼老板,你是觉得我万某人现在虎落平阳,任你捏扁搓圆了是吧?!”
鲨鱼十分敷衍:“万老板冷静一下,你们都是我的合作伙伴……”
“放屁!我能给你带来什么?他又能给你带来什么?!今天这里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大不了再让你五分利!老子要亲手杀了这个姓步的兔崽子!!”
鲨鱼眉头一皱,这时步重华笑起来:“——杀我?就凭你?”
万长文猛地扭头,两腮耷拉下来的皮肉随动作一抖:“你!”
“看看你这样子,万老板。”步重华语气堪称轻柔,那老板两个字却透出无比的怜悯和嘲弄:“茶马古道弄死了你孙子,丹东边防抓住了你手下,几次偷渡失败只能逃回华北,每天电视里循环播放你的高清大图通缉令……真可怜,你已经被吓破胆了吧?”
万长文涨红着脸扭动,被训练有素的保镖赶紧拉住。步重华在他的瞪视中笑起来,动作自然地把双手伸进裤兜,单肩靠在门框上,表情既嘲讽又漫不经心:“就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虎落平阳?你就是一丧家之犬,还好意思在这里跟我吠!”
哐当!
万长文抬脚踹翻了八仙桌:“老子做蓝金生意的时候你他妈还是个瘪三!你算个屁,你——”
闹,赶紧闹,闹得越大越不可收拾越好。
步重华冰冷的右手在裤袋里紧紧抓住手机,掌心洇出了微微湿意。
专案组追踪着他的定位讯号,但这荒郊野岭赶来需要时间,因此争执拖得越久,对行动埋伏越有利,一定要拖到最后关头再发出行动暗号!
鲨鱼厉声道:“住手!”
不用老板吩咐第二声,保镖一拥而上按住了万长文,死活把他摁在椅子上,个别有眼色的赶紧去点了根烟,万长文哆嗦着接过来狠抽两口,在鸦片的作用下好不容易镇静下来,喘了片刻。
步重华一张口,刚要继续往毒枭心里最隐痛的地方刺激,但没出声就只听鲨鱼冷冷道:“你想在毫无意义的大喊大叫上浪费多久,万老板?”
“……”
步重华眼角一瞥,不知是否错觉,他感到鲨鱼在说这话时视线却盯着自己,目光中隐隐有种可怕的洞察和压迫感。
他心神微凛,浑然无事般闭上嘴。
“——行,行,鲨鱼老板。”就这么一打岔的功夫,万长文终于在毒品和鲨鱼的双重镇压下冷静下来,狠狠一脚碾碎烟头:“我以为你弄死这姓步的比碾死个蚂蚁还容易,但既然你把他带回来,肯定是因为他身上有点我没有的东西,是不是?”
不愧是被警方通缉了三十年的老毒鬼,终于抓到了问题的症结。
“是。”鲨鱼也不避讳,对秦川使了个眼色,秦川把一袋密封的蓝金搁在桌面上,向万长文示意地扬了扬下巴。
“这不是……”
“是跟我老朋友闻劭生前一样等级的货,在化合物毒性上有着令人惊喜的显著降低,至少当我们运输贩卖的时候,不会出现裸手操作致死的风险。”
万长文捏着那袋蓝金,惊愕、狐疑、难以置信种种情绪交替出现在他眼底,鲨鱼说:“我是个电商平台,万老板。如果我在运输步先生的货箱时不用搭载配套解毒的纳洛酮,那么对物流成本的降低足以抵消定价方面的损失,况且在风险性也大大降低了。现在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把步先生带回来了吧?”
“……我不相信,”万长文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我让人研究了这么久……”
“金三角的研发力量非常有限,所以当年黑桃k才会跑去美国建立自己的药物实验室。”步重华顶着边上鲨鱼不耐的视线,向万长文微笑一挑眉:“金三角已经快要被新金月淘汰出局了,世界毒品形势每年都在变,有空还是多想想怎么跟上时代的潮流吧,万老板!”
万长文啪地扔下那包蓝金,向后靠在椅背上,脸上松弛的肉不断抖动,半晌突然一挺身:“不对,如果他真有能力批量生产这个等级的货,为什么这大半年来市场上就没流通过?”
步重华说:“当然流通过。只是万老板这一年来被警方追得东逃西窜,哪有心思睁眼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万某人还没有迟钝到那个地步!我对芬太尼的控制是有信心的!”
“信心?你不是连保住你老万家唯一香火的信心都没有吗?”
万长文猝不及防暴怒:“你给我住口!”
鲨鱼忍无可忍:“步先生!”
步重华立刻耸肩示意抱歉,万长文浑浊的眼珠在眼眶内急速颤动,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俯身抓起那包蓝金:“就凭这个想说服我?没门!这包东西分明是闻劭生前留下的货!”
闻劭死了这么久,他生前的流通货不可能大批贮存到现在,因此所有人都当万长文气魔怔了,只有步重华胸腔里心脏剧烈一搏。
万长文猜对了。
警方不可能为了这次抓捕任务,专门去找化学家来教卧底如何制备毒品,所以步重华确实不知道怎么合成蓝金。当年建宁市局围剿黑桃k时从爆炸现场抢出了一批化合物,经过几次集中销毁后已经不剩多少,是他手里所有高纯度化合物的全部来源。
万长文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谁知道姓步的拿什么东西来跟我装神弄鬼,除非他现在就给我合成样品出来!否则老子不会上他的当!”
鲨鱼慢慢转向步重华,看似有点为难:“步先生,你刚才说只要给你设备,就能当场合成最高纯度的蓝金给我看……”
步重华心念电转:“是,我是说过,但现在?”他像听到笑话似地指着万长文:“——当着万老板的面?”
当着外人的面合成蓝金跟跑去竞争对手门前白送商业机密没什么两样,鲨鱼当然不能翻脸硬逼他,但万长文就没这个顾忌了:“你在心虚什么?你根本就不是诚心从条子那反水的是不是?!”
当场周围人人变色,步重华反口相讥:“我心虚?我要是心虚还敢夸这海口?”
“那你就合成给老子看!不然你没法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