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云滇。
轮胎猝然摩擦地面,在招待所门口戛然而止。两名训练有素的年轻人从前排下车,左右守在车门边,双手背后站姿笔直,望向空荡荡的旋转前门。
约定的时间还没有到,远处街道上隐约传来早高峰的车流与人声。
许久,开车的终于忍不住捣捣副驾小伙伴的背,小声问:“哎,你紧张吗?”
“废话,你摸我一背的冷汗摸不出来?”副驾视线向四周飞快一瞟:“你呢?”
“……”开车的压低声音说:“实不相瞒,我为了这个机会跟他们抢着表现了一星期,今早激动得五点就醒了,上车之前放了三次水,到现在还有点想上厕所……”
“你也太没用了吧!”
“你有用你别一个劲哆嗦!”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我从选拔期就听说他的事迹了。”足足过了半根烟工夫,开车的终于轻轻唏嘘道:“单枪匹马,深入绝境,十二年功成身退,一夜之间成为传奇,据说还曾经被暗网爆出真实照片悬赏几百万……哎,你说英雄到底长什么样啊?”
副驾沉思许久,认真说:“英雄也是人,肯定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
“你这不废话么,谁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
“你才废话,人家一个鼻子也肯定比你的鼻子高,两只眼睛也肯定比你的眼睛大,人家光站那儿气势就顶你俩!”
“闭嘴,来了!来了!”
招待所大堂内突然出现隐约身影,两名年轻人蓦然站直,眼观鼻鼻观心,双手紧贴裤缝,身形挺拔如标枪,但视线余光却忍不住往前飘,连彼此呼吸都无声压抑着激动的颤栗。
英雄应该长什么样呢?
身长七尺,浓眉大眼,仪表堂堂,不怒自威?
还是貌不惊人,沉默寡言,锐利严肃,渊渟岳峙?
——玻璃门被推开了。
一名身形削瘦的男子低着头,在林科身后走下台阶,两个年轻人的瞳孔不约而同迅速张大。
跟特情组一代代新人之间口耳相传到失真了的描述不同,“那个人”很看上去并不大,相反还有一点年轻,戴一顶黑色棒球帽,口罩遮去了下半张脸;他身上穿着黑色短夹克和长裤,一件白T恤内搭,双手插在裤袋里,走起路来几乎不发声,但似乎有一点习惯性的、不引人注意的佝偻。
他全身上下唯一露出的部位就是那双眼睛,但似乎也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瞳孔乌黑沉静,波澜不惊,自然垂落向地面。
——传说中的英雄没有任何特殊的气质,既不锐利严肃,也没有不怒自威,站在那里的气势不仅没有一个顶俩,相反可能连年轻人精神气的一半都不到。他低头走路的样子就像云滇街头一个普普通通赶去上班的小白领,如果不是林炡突然抢先两步亲自伸手为他打开了车门的话,在场四个人中,他看上去最像是那个负责开车的。
实习生眼错不眨盯着他,在擦肩而过的瞬间连呼吸都忘了。只见他低头钻进车里,林炡嘭一声关上车门,低声吩咐:“出发吧。”
实习生立刻反应过来:“是!”
两名年轻人迅速坐进前排,汽车缓缓发动,掉了个弯,向城郊监狱方向驶去。
天光透过带电的铁丝网,静悄悄投在会见室内,勾勒出一道身着囚衣,死气沉沉的身影。
哐当——
远处传来铁门几声砰响,死囚浑浊的灰蓝色眼珠突然一动。少顷,脚步声顺着幽深的走廊由远而近,紧接着门被推开了,一个黑衣黑裤的年轻男子在几名看守的带领下走进了阴暗的会见室。
尽管这辈子从没见过面,但在目光相撞的瞬间,亚瑟·霍奇森就确定了他是谁——
一阵强烈的悚栗由心脏发起,就像电流滋啦爬过每一寸皮肤和骨骼,山呼海啸般的情绪席卷了一切,甚至比死刑核准书下来的那天都更强烈。他盯着那个年轻人,无法移开目光,甚至没注意到看守倒退着离开了房间,门咔哒一响,只剩他们两人在冰冷封闭的空间里对视着彼此。
刺啦一声金属椅腿摩擦水泥地面的声响,吴雩拉开椅子,坐在对面。
“听说你想见我?”
亚瑟·霍奇森死死盯着他,终于裂开嘴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从充血到几乎麻痹的嗓子里挤出一句话:
“……这里只有你跟我,门外是你们的警察,我是个死人。”
“就这样你还不敢露出真面目吗,画、师?”
吴雩帽檐下乌黑的眼睛盯着他,少顷一言不发地摘下棒球帽,解下口罩,轻轻丢在桌面上,平淡望着对面那张憔悴疯狂的脸:
“现在你见到了。”
就在吴雩露出面容的那瞬间,霍奇森猛然往前一挣,用力到连手铐都发出哗啦啦声。他的视线仿佛化做某种冰冷的毛刺,从吴雩的五官和脸颊一一刷过去,足足过了半根烟工夫,才像是饥渴到极点的人终于结束生命中最后一场饕餮盛宴似的,囚衣下绷到极限的身体一点点恢复常态,梦游般向后靠进椅背。
“我想见你已经很久了,”他嘶哑道。
霍奇森中文说得不错,可能因为这十年来也没什么可干的,每天光对着墙练口语了。
“他们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事迹,令我曾经无数次想象会怎样和这些事迹的主角见面,而传说中的主人公又长着一张怎样的脸。胖的?瘦的?老的?年轻的?春风得意正义凛然,还是沧桑麻木敏感冷淡?坐牢十年,三千多天,我起码有一半时间都在想象你的样子,脑海中描摹出了无数张可能属于你的面孔,甚至连你是女的这种可能性都怀疑过了。”
“——但我却没想到你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甚至没有半点相似。”
他伸长脖子,盯着吴雩的眼睛,几乎是恶意地露出牙齿:
“因为我没想到你过得这么不好,这么……不好。”
吴雩没什么表情地坐在那里,半边清瘦侧脸隐没在昏暗中,语气疲惫而无动于衷:“但你却和我想象中过得一样惨。”
“哈哈哈——”霍奇森似乎感到很有趣,失声大笑起来。这笑声犹如穷途末路的秃鹫般凄凉尖锐,半天他才好不容易止住,反问:“我这么惨,你就值得了?”
“……”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整整十年了,却没机会问出口。”他眨了眨那双灰败的蓝眼瞳,诡秘地看着吴雩: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
吴雩还是一言不发,但霍奇森并不在意他的冷淡,悠悠把自己蜷缩在铁椅狭小的空间里:“直到现在我都记得被抓那天发生的事,前后来龙去脉,还有每一个细节。”
深网交易从北美一带开始流行之后,东南亚的老派毒贩也纷纷开始尝试用网络技术来扩展销路,其中包括当时中缅边境最大的制毒商之一,塞耶。
塞耶是个传统缅甸毒枭,主要做的是天然及半合成类毒品,拥有自己的私人武装和罂粟种植园,“雇佣”了大批当地村民为他生产鸦片。当他作为金三角第一个吃螃蟹的老派毒枭,向鲨鱼发出了愿意合作的信号之后,亚瑟·霍奇森作为鲨鱼的安全主管和得力干将,被派到中缅边境的良吉山,与塞耶签订从‘马里亚纳海沟’走货的条约,并为他们提供安全密钥和通贩线路。
这场交易之所以选择在良吉山进行是有原因的,这座山一端在缅甸境内,另一端在中国境内,不论惊动哪国警方,直接从另一边下山就可以逃之夭夭,完美的地理条件堪称天|衣无缝。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交易程序开始运行不到半小时,突然从山下传来消息,中缅两国边防竟然同时发动联合围剿,直接封死了所有下山路线,并开始使用重火力往毒枭的大本营强攻上来。
亚瑟·霍奇森曾经跟FBI斗智斗勇,跟国际刑警你追我逃,这种事情见得很多,立刻就意识到交易中出了内奸,甚至可能渗进了警方的卧底——卧底这种如影随形的生物跟他们是老熟人了,理由无它,概因双方都是顶级的亡命徒。即便是霍奇森这样敢跟墨西哥政府叫板、敢跟加拿大警察枪战的主,一旦与同样敢亡命的卧底狭路相逢,也只能迅速终止交易,大骂一声晦气。
所幸,霍奇森乘坐的那架直升机还停在山顶没走,只要坐上飞机他就能安全离开包围圈。于是他立刻动身前往山顶,为了表示歉意塞耶还特地派了一支缅甸雇佣兵沿途护送他,一路有惊无险地抵达了直升机边;谁知直升机还没来得及升空,一支埋伏已久的边防武警神兵天降,当场全歼缅甸雇佣兵,把措手不及的霍奇森生擒了。
“随后我被押送下山,关在中国境内,辗转几座监狱和看守所,从此再没有出过牢房半步,直到今天。”
霍奇森猛然眯起眼睛,深吸一口气,这个动作让他的表情变得非常戏剧化,仿佛在无人的舞台上对空气讲述一出荒诞剧:
“我能想通中缅边防为什么会在顷刻间联手——因为塞耶做了几十年毒品交易,是边境心腹大患,两个国家都想尽早抓住他;我也能想通自己为什么会被抓——因为那名神秘的卧底不仅提前摸清了交易细节,还摸清了我的直升机方位,为武警设伏提供了宝贵的时机。”
“但我想不通的是,在直升机快起飞的那一刻,我明明听到无线电里传来缅甸雇佣兵的吼声:‘东家已经抓住了条子的卧底,人在红山刑房,快要打死了’——”
周遭空气一凝,像弓弦无声无息绷到顶。
“臭名昭著的‘红山刑房’在哪里我是知道的,就算警察长了翅膀也来不及去救。而那句话我也听得十分清楚,不存在任何听错的可能。”
霍奇森顿了顿,浑浊眼珠一轮,仿佛终于发现了舞台下唯一的观众。
死囚猝然向前倾身,咧开嘴直勾勾看向吴雩:
“那么问题来了,快要被打死的卧底是怎么逃出生天的呢?”
“——十年前,中缅边境线,‘红山刑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可以告诉我吗,‘画师’?”
仿佛一层无形的帷幕被唰然拉开,灰色天光被切割得支离破碎。铁桌化作刑具,铁椅化作镣铐,四面封闭墙壁凸显出条条砖缝,缝隙中凝固着天长日久**的血迹和碎肉,裹挟着铺天盖地的血腥当头砸来。
啪——一鞭抽碎血肉,血沫四溅泼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