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五百年前拜师时,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然而时家这一辈中,她和哥哥竟是家族正支,而她则是唯一的一个女孩,余下的大多夭折于襁褓之中。后而因家族权势正盛,她在母亲腹中,就被指腹为婚。据儿时的几个奶娘议论,倘若当时生下来是个男孩,应该会被偷梁换柱,换为个女孩。
幸而,是女孩。而不幸的是,这个女孩生来便不会言语,所以,她才会拜南辰王为师,这个坐拥七十万大军,最令皇太后都忌惮的王爷,也是当今圣上的小皇叔,却并非是太后所嫡出。据时宜母亲说,此举可以让她有坚实的靠山,同时,也好以她的师徒名分,日后替家族日后做打算一举两得;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十一听得似懂非懂,但想到那日这个师父素手一挥,三军齐跪的霸气,仍旧满是憧憬。若不是那日偷偷见过他一面,她会以为,小南辰王是个年纪大的老王爷,否则不会有战功赫赫,令皇室忌惮。
在众目睽睽之下,十一恭恭敬敬的行了拜师的大礼,接过身边丫鬟递来的茶杯,用两只小手紧紧握住,一步一步走向坐在正中的年轻男人,水在杯内微微晃着,荡出一层一层的涟漪。她走的每一步都不敢分神,直到周生辰面前,恭恭敬敬地把茶杯举过头顶。她想,如果是其他的弟子,应该恭敬地叫声“师父,请用茶”,但她只是安安静静的站着,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茶杯端稳。很快,一只手就接过她手里的茶杯,轻抿了口:“时宜,你在家中被唤作十一?”十一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轻轻颔首。“甚好,我也叫你十一,可好?”他没有自称“为师”,而是称“我”。时宜有些微微发怔,忍不住看了下远处的母亲。在母亲颔首后,她才又轻轻点头。她想,这真是个奇怪的师父和小王爷。事后多年,她想起那日,仍旧历历在目。他身着黄色的长衫,眉目中仿似有笑,竟如阴日中一道和煦阳光,有些晃眼。少年成名,战功显赫,却又善待每个徒儿和手下兵将的小南辰王,自那日后便是她的师父,一生一世不再有变。十一和别的师兄姐不同,在王府内独门独院,也有单独侍奉的侍女。也因此,在入门的前两年,备受排挤。因她身份,那些人不敢有任何动作,却只是待她很冷漠,仿佛十一就是一个不相干的路人。但她并不太在意,也是这样的性格,让她得师父宠爱,经常单独伴在书房,甚至能让登上王府禁地的藏书楼。
而后,在师父的察觉和训示下,所有师兄姐妹终于开始慢慢接纳她。她不能言语,总是笑,笑的每个人都暖意融融,纵然容貌平平,却也招人喜爱。只是,师父仍旧只允许她上藏书楼;有些师兄忍不住,拿来纸笔问她,藏书楼里到底有何宝物,可成王府禁地?她每每摇头,笑而不写,甚至目光偶有闪烁。楼内不过三层,常年弥漫着松竹香气,不点灯时,光线很暗;她第一次去,也是偷偷进去的,初入王府,就有邻国敌军大举犯边,师父领兵出征,她在王府内可以说没有第二个认识的人,然而,藏书楼里,有一整面的墙上,都有她写下的诗词,均是自幼跟着母亲背诵。诗词意思十一并不懂,但却能流畅书写下来。当南辰王归来时,藏书楼内已被她写满了两面墙。侍女在深夜寻不到她,只得悄悄向南辰王求救,时氏的女儿深夜失踪,若传出,便是满门受辱。侍女做不得主,六神无主,南辰王便独自一人寻便王府,直到走到藏书楼的顶层,看到拜师时给自己乖巧奉茶的小女孩,竟在墙面上写下了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洋洋洒洒,竟无一字偏差。却偏偏卡在了男女情意的那句话上:长眉连娟,微睇绵藐。看到自己的师父她手足无措,手不自觉地紧紧攥着毛笔,慢慢从竹椅上下来,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月色中神色有趣的师父。“忘记后半句了?”南辰王走了过去,单膝蹲下,温声地问道,十一嘟着嘴,似乎有些不甘心,但仍旧默默颔首。南辰王突然伸出手,抹去她脸上的墨渍,指腹有些粗糙,并不似娘亲般的柔软,可是一样的温热,也一样的温柔。他笑了声:“后半句是色授魂予,心愉于侧。”她恍然抬头,欣喜地看着师父,想要反身再爬上竹椅时,却觉得身子一轻,被他从身后抱起来:“写吧,我抱着你。”她颔首,有些害怕,也有些欣喜,以至于这八个字写下来,和别的笔迹相差甚多(后来因为把这八个字涂掉重新写才坠楼的)。她欲再写,可师父已经把她放来下来:“天色已晚睡去吧,待你学成时,再补足余下的。”
是以,藏书楼内,有她未曾写完的诗,她心里甚至将它当作了秘密。后来渐渐大了些,她方才懂得,这句词的真正含义。女以色授,男以魂予,情投意合,心倾于侧。每当师父离开王府,短则半月,多则三个月的时候,她都会悄悄来到藏书楼;有时候在午后打开窗,总会有风吹进来,夏日浮躁一些,冬日则冰寒一些。有风,就有声音,无论是风穿透数个书架的声响,亦或是翻过书卷的声响。
起初她个子矮,总会站在竹椅上,后来慢慢长得高了,就再也不需要竹椅了,不用她说,师父总会在这里找到她,然后在固定的一根柱子上,丈量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她是否有长高。她看到师父忽然而至,总会开心不已,那种感觉总是说不清道不明,十一每次都会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勾住他的小拇指,摇摇晃晃,不肯松开。“十一,”他和她说话的时候,总会单膝蹲下来,很温柔的对十一说“你笑起来,是最好看的,要常常笑喔,好不好?”她笑,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日日月月,年年岁岁。多年后琴棋书画她虽并非样样精通,却偏好棋和画。前者,可在藏书楼陪师父消磨时间,后者,则可趁师父处理公务时,用来描绘他的样子;她不敢太明目张胆的画,只得将那双眼睛、那身风骨、一颦一笑、睡着的、疲累的、亦或是因战况盛怒的师父,都藏在了花草山水中。只她一人看得,惟她一人懂得。
她不得出王府,自然不及师兄师姐的眼界开阔;每当到十日一次的共用晚膳,总能听到已随师父出征归来的师兄,眉飞色舞描绘他如何剑指千军,身先士卒。而师姐又如何描绘,在市井传闻中,师父的名声。“十一,你觉得,师父是不是很好看?”她微微怔了一下,想了想,然后很轻地颔首。若说师父不好看,这世上再无可入眼的人。小师姐竟有些话近乎大逆不道“小南辰王家臣数千,拥军七十万,战功赫赫,早该分疆裂土,开出一片清明天下。”她眼神闪了闪。
她听得有些心慌,晚膳罢,又偷偷上了藏书楼。却未料师父竟也未燃灯烛,独立在窗侧出神。她透过木质书架的缝隙,远远地看着师父,想着师姐的话。她看得累了,就坐了下来。迷迷糊糊地竟睡着了。再睁开眼时天已有些亮了,却不见了师父,只有长衫披在自己身上,衣衫冰凉,想来已走了很久,这还是初次,她在此处睡着了,师父没有抱她下楼。时宜的手指顺着衣衫的袖口,轻轻地滑了个圈‘只是如此,就已经脸颊发热。多年前她只能背诵到“长眉连娟,微睇绵藐”,是他,教会她“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如今她当真是色授魂与,情迷了心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