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两口子住在魏江岸边的小村里头,膝下无子女,夫妇相依为命。村落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张丰村,全村二十三户,村里人多以打渔为生,田地活少。前几年村里闹了场瘟疫,死绝六户,而剩下的十七户渐渐物是人非,迁徙的迁徙,游子未归双亲故去的故去,至今张丰村只剩下孤苦伶仃的四户人家,老张一家两口其一。村里老迈多,年轻健青有两个,一个叫张同,一个叫张三,二人粗人,朴实憨厚,情同手足,经常结伴划船到离村最近的柳苑城摆摊贩鱼,归来时,总会带些胭脂水粉送给村里头唯一的黄花闺女张红,彼此争风吃醋次数不少,屡屡当天吵隔天和,张同张三二人热心肠人,时常帮老张两口务理田园活。有俩小伙子帮忙管田里的庄稼,老张夫妇负担轻了不少。老张已过不惑,身子骨尚还未朽,打得了鱼上得山砍得柴,张老婆子则不如老张,只好在家里打理点简轻家务,稍重点的活计都使不得,但老张夫妇岁数活至今,已算村里长寿的。前些天老张外出打渔,准备给身子虚弱的老伴熬点鱼汤补补,鱼没打着几条,倒背了一个昏死在江滩上的年轻人回村,吓了全村人一跳。
老张背回的年轻人脸色苍白,身上无伤,估摸浸水有些时候,全身水肿,一些体肤腐烂,恶臭难闻,令人作呕。村里几口人都说年轻人是水鬼,水鬼入村,何其凶险,避之犹不及,百般言劝老张乘其苏醒前赶紧把他扔回江里去,免得惹祸上身,还连累村人。无子无女的老张夫妇于心不忍,仍是将年轻人留下来。说来也奇怪,年轻人昏迷三天三夜依旧未醒,面色苍白,气色依然不佳,但体肤则恢复常人。而村里几口人见老张两口子“死性不改”直接翻脸不认人,疏远两口子而避让三舍,虽没把他们赶出张丰村,但也弄了个木栏相隔。期间,家中晒干的草药没过两天便空空如也,故而老张不得不亲自上山采些养气补血的草药,人老腿脚不便,往往晨时上山暮时方才回家,而草药采的也不多,凑合可熬一两顿,第二天还得上山换个地方采。几日下来,年轻人恢复力较快,气色渐好,可这些天两口子一直忙于采药熬药,活儿没干,家里存储的干粮所剩无几。瞧着年轻人气色愈好的老张不甘置之不理,硬着头皮去找村人帮忙,却遭“冷拒”。之后老张只得多走些路,采药时顺带挖些野菜回家。人活过不惑之年,已算不错,但气力微弱,像老张这种尚还能上山采药实属不易,再叫他在野菜稀少的山上挖多些就有些难为了,而每次带回的野菜省些吃勉强可顶得上两顿伙食,垫垫肚皮。可如此下去不是办法,何况看着庄稼荒废,老张夫妇心疼,左右为难的老张只好卖老脸,第二天一大清早便又上门找隔栏的几口人求情。
屋瓦漏光的土木房里,张老婆子熬好药,小心翼翼端着碗,行走蹒跚,舀汤吹凉后,一小口一小口灌,可眼不好使,举止颇慢,突然听闻几声咳嗽,惊愣片刻,展颜道:“你醒啦?”
年轻人看看自己身子,又瞟几眼如狼藉的周围,最后注视坐在榻边上、眼肉些许溃烂、端着一口破碗的老妪,茫然问道:“我这是在哪儿?”
张老婆子微笑道:“这里是张丰村。前段日子我家老头子出去打渔,看见你躺在江滩上,就把你背回来了。这些日子你气色一直不好,我家老头子就上山给你采药。算算看你已经昏迷了整整十天十夜。老婆子我以前也得过一场大病,和你类似,昏迷好些天,不过熬过来就平安无事了,既然你已经醒来,接下来养养身子几日就可以哩。现在你身体还没完全康复,气血不足,这些汤药养气补血,即便人醒来了,可这药断不得,来,先把药喝了。”
年轻人接过老妪递过的汤药,怔怔望着后者,神情复杂,百感交集。
他想了再想,还是没说谢谢。
张老婆子模糊瞧见年轻人只是端着碗发呆,挑挑手掌,说道:“傻孩子,愣着干啥,快把药喝了,乘热才好,可能苦是苦了点,但良药苦口利于病嘛,别去想它苦,一口气喝下去就没事了。我家老头子去找村里其他人,不过如今你醒来也没那必要了。等会他回来,我就叫他到江边打两条水鱼回来,熬煮鱼汤给你补补身子。我啊,一大把年纪,身子不便,眼睛更是看不太清,这几年越来不行,老使不上力,不过老头子他每天总会到江边打几条水鱼熬汤,老太婆这才好过些,想来你这种状况应是十有八九差不离的。”
年轻人低头,看着手中汤药发呆。
未几,门外传来细细的骂咧声。
耳力极好的张老婆子喜道:“我家老头子回来了。”
遥望门外小道,隐约可见杂草丛生的拐角处有位年迈佝偻的老头子走来,腿脚还算轻快。他刚一进门,嘴上还嘀咕着什么,可一见到原卧榻不醒的年轻人坐在床上,欣慰而笑,温和喃喃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
张老婆子起身小步走来,拉着老张到一旁,凑近小声问道:“没事吧?”
老张摆手道:“没事,能有什么事,还怕他们杀了老头子不成?上次不是意外嘛,被人推了一把没站稳摔的。唉,这群杀千刀的,忘恩负义,想你我年轻时也曾帮过他们多回,尤其张三他爹,若不是我俩说的媒,嘿,他今天岂会有个孝顺的儿子?张三这孩子倒还好,跟我和和气气说话,拦着别人,不像其他几个。但张红这丫头可恶至极呀,跟他娘一个德性,嘴巴子毒,你猜猜她骂老头子我啥来着?直贼娘挡我面指骂‘老不死的还敢养水鬼,不得好死’!早知今日,当初老伴你就不该给她娘接生时保小不保大,她呀,私底下可没少咒我俩,说是老伴你害死他娘的。这事以前不敢告诉你,怕你气,但老头子却知道的,今日不得不说出口。以前大家还和气,不敢怎么明白讲,如今闹翻了,有啥骂啥。你不知道,嘴甜的张同现在见着我可不像往日那般客气咯,也敢骂老头子,良心恐怕让狗吃了,不想想小时候他爹娘外出,是谁带了他一年?不说了不说了,唉!”
老张觉得讲多没意思,一声长叹,连连摇头。
话有满腔,闷气存胸,却不得以泄。
张老婆子似看非看望着老张,眼神“茫然”,枯手拉起老头子一手,轻拍,和颜道:“好啦好啦,做人做事对错无可厚非,但求与愧于心嘛。”
老张反过来拍着老伴儿手背,叹道:“你呀,脾气一点不改,吃亏这么多年都不长记性。”
老婆婆笑道:“不是还有你在嘛。”
老张喟然长叹,无奈道:“咱俩先收拾收拾东西,得搬家啦,不然几个兔崽子要过来造反的。”
张老婆子默然片刻,强颜一笑,“看看”四周,点点头,道:“好,咱这就搬。”
二人着手整理东西了。
老张夫妇低声交谈始终,年轻人只字未说,垂头发丝散乱披头,看不清神情,只见他嘴唇抖颤,不知何时两行水滴落入手中破碗,汤药尚热,他突然仰头一口喝尽苦汤,却尝出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滋味。
苦中有甜。
之后,被赶出张丰村的老张夫妇和年轻人在村外的山脚下新建了一间简陋木屋。辛苦大半辈子,老张夫妇总算是苦尽甘来。年轻人吃苦耐劳,舍不得老张夫妇动手,独自修补木屋,新做家具器皿,手脚娴熟,没出四天工夫,一一俱全,与张丰村的老屋相比,天差地别,焕然一新。年轻人见木料尚还剩下几块,便又做了两张摇椅,而二老这些时日总爱躺在摇椅上与年轻人说笑,生活惬意,衣食无忧。期间,二老见识到年轻人身手不凡,削木劈柴如见刀光剑影,方知其乃习武之人,问姓名,年轻人摇头称无名无姓,浪儿一个,之前江边戏水溺入魏江,若非二老相救定然横尸荒野,因此愿做义子服侍二老好以报大恩大德。老张夫妇不经思索,欣然受之,并取其名,张孝志。
好景不长,搬出张丰村七天未到,张孝志骤得怪病,发丝脱落,指甲色变紫且伸长,皮肤溃烂风干,面瘦如骨,齿臼陆续脱落,脾性暴躁十分,时常失控近于癫狂,一旦发作就往外边跑。老张夫妇起先也被吓得不轻,甚至一次差点被伤及,但毕竟是二老认的不似亲子胜亲子的义子,每当张孝志癫狂跑到外边,由于张老婆子腿脚不便,心怀忧虑的老张只好独自漫无边际去寻,即便清楚张孝志清醒后会自己回来。几十年土生土长,老张可十分清楚这几片深山中几处常有猛虎出没,吃人不吐骨头,纵然义子张孝志身手过于常人,可难保也斗不过山中的畜生。这回张孝志不知是第几次癫疯“外出”,老张寻遍前者可能去的地方,甚至孤身冒然入猛虎出没的深山,却如何也找不到张孝志,寻寻觅觅整整两天依然无果。回家一趟仍没看到张孝志回家身影的老张脑中忽然冒出怎么想也不可能的念头,内心大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起身往生养自己几十年的地方赶去。
当老张还未踏进张丰村立有刻写三个大字石碑的村口,扑鼻而来的便是一股淡淡血腥味,大惊失色,轻手轻脚小心进村,还未走几步的路程,忽而闻见几声竭斯底里的惨叫,张丰村总得就留下那么几口人,老张一听就了然是前不久还当面破口指骂自己的张红丫头,不觉中脚步加快了几分,途中所经几处居然血痕遍野,而后一拐角处惊鸿一瞥,首入眼帘的,千想万想的老张不管如何行思坐想,都想不到如此之场面,曾一度以五谷杂粮为食的凡人且更是自己的义子,正趴在一具女尸上狼吞虎咽地啃食其尚且温热的血肉,犹如流传的异事中那了无人性嗜血成性专吃人血肉的夜怨,吓得老张脸色一时间无了血色,腿脚抖颤地躲在几步远处的墙后,大气不敢喘。
良久过后,老张神色总算恢复些许,小心翼翼将头探出,却陡然间见到一张满脸血腥的脸近在咫尺。
又是几声惨叫,没了动静。
可怜身在几百米开外的张老婆子不得而知,依然满怀期待又几分担忧地等候父子回家。
可连续等候两日之久,张老婆子还是没等回父子二人,心中忐忑万分,焦虑不安之下,拄着一根木杆独自一人外出,稍坑洼的路就得摔跤,皮肉伤没少受,却仍是锲而不舍地去寻父子二人,好在脚下是从小长到大天天走过的泥土,倒不至于迷途,只是步履蹒跚,边走边呼唤父子二人,但始终得不到回应。寻至临近暮时,张老婆子在山脚下踌躇不决许久后,终还是斗胆涉足山林,沿山路缓缓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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