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说呢?”胡文海一脸好奇的问道:“刚才门卫大爷不是说,街道开的介绍信就行了吗?”
“那你也要能开出介绍信来啊!”易木月嘿嘿一笑,摇头道:“要开介绍信,你要有户口本吧?有了户口本,你怎么证明你就是户口本上的本人?去公安局开证明吧,公安局还可以要调你的档案。※%,部队转业的?武装部。学校毕业的?教育局。工厂工人?工业局。嘿,提档案,那手续有多费劲儿就不用我说了吧?真要说把手续补齐了,一个月、俩月的,就在这满绣城跑去吧。”
胡文海听着,想了想不由摇了摇头,恐怕还真就是这么回事。普通人恐惧与政府机构打交道,似乎就是从这个时代开始的。不仅是畏惧公权力的威严,更是害怕那根本没头没脑、无所适从的繁文缛节和程序流转。办事人员的一句话,往往就意味着普通人无数精力和时间的投入,谁能耗的起?
在这种背景之下,类似骏普公司和易木月这样的权力掮客,也就有了生存的空间。而他们的存在,更是反推了公共服务的繁琐程度。
最终的结果自不待言,如同三十年后的东北,公权力和依附于公权力的掮客,成为社会追逐的主流,更成为了其社会地位高人一等的现实基础。
一旦这种风气成型,胡文海甚至悲观的认为,自己就是再投入个几万亿美元进来,也改变不了未来东北的命运。
易木月带着胡文海和秦凯、王烨三个人,果然什么手续都没要。大摇大摆的从商业局的大门口走了进去。
不仅是大门畅通无阻。他几乎是和每一个遇到的商业局干部都随意的打着招呼。甚至是互相笑骂调戏上几句。
那感觉就仿佛是回到了自家的后花园,而不是一个国家单位。
看那些工作人员的表情,显然也已经熟悉了易木月的存在,有些人的态度看起来甚至有些对他的讨好。
易木月轻车熟路的将人带到了工商管理处,不大的科室里,几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穿着商业局工作制服的人,正老神在在的喝茶看报。
胡文海见易木月要上前搭话,连忙隐蔽的向着秦凯和王烨两人摇了摇头。
秦凯和王烨跟在胡文海身边这么长时间。早就培养出了一些默契。两人一左一右,就这么包夹着将易木月拦在了自己身后,然后将科室的大门给堵住了。
“同志,我要办个开个体户的手续,请问要怎么做?”
“同志?”
“这位同志。”
胡文海几乎是点头哈腰的,在科室里左右转了一圈。然而这些工作人员,仍然还是看报的看报、喝茶的喝茶。两个中年妇女坐在窗前交头接耳,看到他凑过来,甚至还凶历的瞪了他一眼。
“你这个——”
大概是被胡文海烦的不行,一个看起来像是领导的人敲了敲桌子。总算是开口说了话:“你哪来的,到处乱闯什么?出去。出去!”
“我,我来办手续的啊。这里不是工商管理处么?我想做个体户,难道不是这里办手续?”
“工商管理处没错,可你谁啊?懂不懂规矩?”领导皱起眉头,不耐烦的喝道:“出去、出去,你没看到骏普公司的易经理?找骏普公司的人带你进来,我们不对普通人办公!”
胡文海错愕的愣了一下:“工商管理处不对普通人办公?只接待骏普公司带来的人?这不对吧,国家机关什么时候有了这个规定,这不合理啊!”
“合不合理的,嘿,你说了算么?国家是你家开的?我说只办骏普公司带来的业务,你来办事那就得守这个规矩,你是领导还是我是领导?一点规矩都没有,哪里来的土老帽。再不滚,我就喊人撵你们了!”
“老朱、老朱,我在这呢!”
“嗨,你们挡着我干嘛?没我,你们能办成事儿啊?”
易木月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总算从秦凯和王烨两人的中间钻了进来。
“嘿,这回死心了吧?没我骏普公司的牌子,在商业局你们就什么事儿都办不成!”易木月看起来洋洋得意,显然是认为胡文海那三百块钱花的不甘心,不相信离开了骏普公司就一定不行。
这种人易木月见的多了,咋咋呼呼的以为自己有点本事。社会上认识个谁谁谁,或者干脆就是喊的声音大点,身体壮点、能闹点,就觉得全世界都大可去得。得个机会,就想要个道理、沾点“便宜”。要他说,纯粹就是吃的亏太少!
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帽,刚出社会的愣头青,舍不得花钱的吝啬鬼。他易木月既然敢开这个骏普公司,打开大门吃八方,难道会没点手段收拾这种人?
小子们,你们见的世面还少,还是太幼稚啊!
果不其然,胡文海的脸上阴云密布,皱着眉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我们老老实实的守法办手续,凭什么你们不给我们办理?全中国,我就没听说过,来政府办事儿要先找私人公司‘挂号’的!”
“你现在不就听过了?”领导也是一样的横眉冷目:“凭什么?我告诉你,就凭这里我说了算!”
“老朱,老朱!”易木月拍着朱姓领导的后背,笑道:“你这人就这个毛病,气性大!因为这点事,你说这给你自己气个好歹的,值当么?”
易木月把朱姓领导劝住了,转头对胡文海笑道:“小同志,你也别说什么有道理、没道理的。这社会上,有没有道理我跟你说都是相对的。啊?知不知道?你既然要个说法,那咱家就给你个说法。”
“你知道这叫什么?这叫承包!承包知不知道?咱国家现在正宣传这个承包呢,各大报纸、电视台的。哪有一天不说这个的?报纸上那个马胜利知道不?承包搞的多红火啊!咱们绣城与时俱进。商业局连百货大楼都承包出去啦!这对公业务你们不熟悉流程。不了解内情,不清楚法律法规,商业局的领导是关怀你们个体户,这才把打交道的事情都承包给了我们骏普公司啊!我给你们服务,你们省了时间、精力,商业局的办事效率自然也得到了提高,这是个多好的政策!你们要对抗这个政策,那就是对抗政府。这种不配合政府工作的人,商业局自然可以考虑不给你们办理个体户手续,明不明白?”
胡文海目瞪口呆,实在没想到自己让人承包百货大楼,竟然都能让他们拿去说出这么一番歪理来。
这真是官字两个口,怎么说都有理了。
只不过这个理,嘿,从来都不是看道理本身,而是看有没有油水。有油水的时候,谁都能代表政府。没有油水只有义务、或者出了问题查找责任人的时候。找遍了谁也不愿意去代表政府。
胡文海突然想起来穿越前,社会上的一个“小新闻”。深土川政府因为电动车对城市交通造成的不良影响。干脆一刀切的将电动车给禁止了,结果整个城市快递业全面停摆,甚至有快递员因此锒铛入狱。
反观深土川的汽车管理,是个靠上边的单位都想插个手,原因很简单嘛,开汽车的至少都是有钱人。没钱的骑电动车,想是管起来也没有多少油水,于是干脆来个一禁了之。说到底,还不是不愿意干这种吃苦担责任却没油水的业务。
绣城这商业局也是一样,胡文海给商业局打开了一扇窗,他们自己干脆就踹开了一道门。虽然被迫着让出了百货大楼,可转过头来却“发现”了承包这个“好”东西。
随着胡文海开始布局东风快递和扶持、鼓励个体户,绣城内愿意搞个体户的人数量猛烈增加。当然,说是“猛烈”增加,那也是相对于过往数量来说的。从百来户增加到几百户,百分比数据很好看,但绝对总量上还是少的可怜。
但就是这样一点苗头,也被商业局利用了起来。个体户的社会地位不高,但收入着实不错。肯到商业局办手续的,多是练摊赚到钱的小摊主。尝到甜头之后,打算搞的正规点、顺便扩大规模。
既然个体户手上有钱,但又没有单位肯给他们撑腰出头,当然是难得的一块肥肉。骏普公司就此应运而生,总经理易木月据说和老局长季退思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现任商业局局长又是老局长一手提拔起来的,再加上这易木月确实是会做人,为人四海、交游广阔,这才“承包”了商业局的“业务外包”。
不过别说,能够花钱免了和商业局这样的机关单位打交道,很多个体户反而是喜闻乐见。虽说价格高了点,但竟然也有点生意兴隆的感觉。
可是另一方面,一些打算进入个体户行业的新手,却恐怕很难负担这样的花费。三百块钱只是走一遍流程,不保证什么时候批准。一千块钱才能加急到一周拿到手续,这对一个月工资一百多块、甚至没有一百块的普通工人和待业青年来说,无疑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胡文海并不反对这种服务行业的诞生,甚至是乐于看到绣城这座东北城市产生初级的服务意识。但是作为公共权力的使用者,商业局不能自己决定他可以为谁、不为谁“服务”。就好像未来深土川一刀切禁止摩托车、电动车,理由自然是冠冕堂皇的交通安全大义在手。但是每年死亡在四个轮子下面的人命,难道会比电动车、摩托车来的少?可深土川市府却为何从来不说要干脆把汽车给一刀禁了?
选择性执法,只是因为开汽车的有钱,骑摩托车、电动车的人相对更穷罢了。商业局也是一样,说到底不过是欺负个体户并没有能够依靠的组织力量。
对,胡文海猛然意识到,其实这并不是商业局或者骏普公司自己的问题。而是整个八十年代绣城政府执政模式的问题。
虽然嘴里还在喊着“为人民服务”。但实际上。社会正在不可避免的出现新的阶级划分。不是西方国家无产、中产、小资、资产阶级这样的划分,而是特权阶级和非特权阶级的出现。八十年代,人们开始有了这种意识,直到九十年代形成实际的两个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