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冲冲回到屋里,“老九”手里只剩下常飞虎提交的承包两亩责任区的申请表。那二十多人拿着自己带来的表回家了,而意见箱里六七张被村长要去,他要找这几家做一做工作,试着让他们回心转意。
一时之围虽解,“老九”心里的滋味却比被那帮人指着鼻子痛骂更难受,因为替他解围的是常金柱家的人,何况他认定,常飞虎此举不过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这子和他老子包藏着某种尚难揣测的祸心。
他在办公桌前长时间枯坐,自当上书记后,如此“空闲”实属罕见。下属们似乎都觉出他那办公室的气氛不对劲儿,只要手头没有急需他决断的事便不进去打扰他。就这样单独一人坐着,至李金明敲开门走进来,“老九”已不清楚自己坐了几个时。“金明,有事?”“老九”对这名亲手提拔的、当过老师的干部仍怀有怨气,脸色和口气自然也好看不到哪儿去。他无意地扫了一眼,却惊异地看到李金明手中也攥着一张打印纸。“好嘛,你这张是今天的最后一份了吧?”“老九”在心中叹道。
“书记,我对不起您!”像往常汇报工作一样立于“老九”办公桌前,李金明有些哽咽,“是您给了我这个差事,给了我在这里锻炼的机会,可我辜负了您。”“金明,别这些!”“老九”察觉到话锋不对,连忙想制止他往下。“是,不多了。书记,谢谢您对我的照顾,对不起。”李金明着上前一步,用颤抖的手把那打印纸端正地铺到桌面上。“老九”在目光下落之前便已大致料到了上面的内容,因而他只瞄了瞄题头的位置:《辞职报告》。
“金明,刚才我的话得是有些重,可我没有要……没有让你辞职的意思。”“老九”为此感到懊悔,他指了指那份辞职报告,“把这收回去,好好干,争取……干出成绩来。”他本想“将功补过”,但这个词到了嘴边,还是被他吞了回去。
李金明的嘴角竟然滑过一丝微笑:“书记,当年我替班主任代课,有学生犯了错,我都会教育他要学会承担犯错的后果。在这官场上,我是学生,您是领我入门的老师。现在我犯错了,就教我来承担这后果吧。”“想啥呢?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不,就是我一个人的事。”李金明很坚决,“是我自作主张去给记者递红包,这是个人行为,不是村委会的决定,更不是您授意的。所以我应该引咎辞职,接受相应的处分,而村委会的错误是对干部管理不够严格。”“行了!金明,我不能让你一人背黑锅!”“我也不能让您替我背黑锅,这口黑锅您一背上,啥改善村委会风气、带领咱们村致富之类的想头儿就都跟着搭进去了。书记,这个村委会班子需要您,大羊屯需要您,不光是您的计划,还有您的好名声。而我李金明书呆子一个,没啥大用,为担起这事就是牺牲了也没啥大不了的……”
“别他妈胡!”“老九一掌拍在桌子上。他旋即扭过身不再正视李金明,垂下头屏住呼吸,抬起手臂遮住半边脸,假装抚摸额头,实则是不想让李金明看到他发红的眼圈。
常金柱今天睡了个很长的午觉,昨夜他没睡好,跟两个儿子聊到很晚才回屋上床。“啊——”醒来后,他如孩童般伸了个懒腰,然后竖起了耳朵。屋外很安静,看来全家人都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了,很好,这也是他午觉睡得这么香的重要原因。
老伴儿和大儿媳妇带着三个孩子——常飞虎的一儿一女,以及兵兵——去县城玩儿了,原本二儿媳妇也该跟着去的,但她头疼、不舒服,就留在了家里。这会儿没听见她和飞鹏话,可能去下面的卖部买东西了罢。常金柱穿好衣服,悠哉悠哉地出了卧室走下楼梯,想坐到真皮沙发上喝杯铁观音。不曾想,还没有走下最后一阶楼梯,他就看到了意想不到的场面。
金杏黯然坐于沙发上搓着手,沙发边立着一只拉杆箱。公公的出现显然也出乎她的预料,她慌忙站起,怯生生地问候道:“爹。”“这是咋了?”常金柱的表情严肃起来。“我……我在等飞鹏,他到外头接个电话……”“你要走?”常金柱紧皱眉头,“为啥?飞鹏他……给你脸色看了?”“没。”“那是谁给你甩脸子了?告诉我。”“没有,爹,没人给我气受。”金杏深吸一口气,,“是我自己……我觉得我配不上飞鹏了,也不配住在这个家里了。所以……我该走了。”
丈夫没给她脸色看完全是假话,连常金柱也注意到了,从那晚夫妻二人在卧室里把全家人都惊动开始,常飞鹏在言语上虽然没有对金杏进行责备和挖苦,却也没有任何安慰与关怀。他采用了“冷战”的方式,不同她作太多的沟通和交流,当她是陌生人或者是不存在的人,日常无法避免的接触中亦总是以冷眼冷面与她相对,从而构成一种嫌弃她“不干净”的心理暗示,给她制造巨大的精神压力。至于婆婆和大嫂,尽管不像丈夫那样冷淡,相处起来也比自己出事前生分了许多,不再很主动很随意地和她谈笑、唠叨。金杏能感受到,在她俩眼里,自己作为常家的媳妇也是个“不干净”的女人了。
常金柱侧着脑袋朝窗外望了望,没看见飞鹏的影子。这子打的啥电话,要跑出那么老远?他猜飞鹏不会很快回来,又看着墙上的钟算了算时间,离老伴一行及飞虎完事回家也还早得很。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和蔼地:“金杏,你就是要走,也该和我、和你妈打个招呼吧?”“爹,对不起,我……我实在是不好意思跟您们……”“没关系。”常金柱依旧和蔼,“先坐下吧。”“啥?”“飞鹏没回来呢,走之前听我两句,就算跟我告个别呗。”